文叔踉跄着追上来,扶着马车壁弯腰直喘气。
谷剑兰心急,但又不得催促长辈,窗框都被她抠出了印子。
文叔抬眼见她,满目悲痛握住她抓着窗框的手。
“大小姐你逃出来就好……夫人她……”
“您看到母亲了?!她还活着?”
文叔摆摆手,叹道:“造孽啊,我逃时瞧见夫人尸体,给拖过来了,寻思着能找一块地,把她葬咯。”
“拖过来了……”谷剑兰脑袋嗡嗡,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湮灭,那股郁结之气窜到喉咙口,堵得她呼吸困难,“母亲在哪儿?带我去……”
扒在窗框上的手放下来,谷剑兰忘了自己双足负伤,情急之下踏下小榻,才落地,酸痛自足而上,她栽倒下去。
林琢之眼疾手快伸手捞住她:“我抱你出去。”
寒风呼啸而过,文叔领着林琢之,林琢之抱着谷剑兰,往路旁郊草深处走。
道路深处雪掩地,板车上躺着一具尸体。
白雪覆着草席,草席裹着尸体,席边露着棉袖。水红色在白雪絮里分外扎眼,正是边镇被屠当日母亲所穿衣裳的颜色。
“剑兰!”
“扑通”一下,谷剑兰从林琢之怀里挣脱出来,膝盖着地摔在地上。
“你的脚……”
谷剑兰不顾雪的冰冷与草尖的刺痛,膝行至母亲跟前,窸窣声骤停,捻着草席边缘的指尖亦停。
眼前即是母亲,谷剑兰仍不敢掀开草席,仿佛没见着脸,尸体就可以不是自己的母亲。
她忍痛拂开草席,希望破了,便是破了。
母亲死得不安详,眉头皱着,嘴微张着,好似刚说完那个“跑”字。她冻僵了,脸颊结了层冰霜,雪花染白她的发髻,徐娘的年纪,成了白发人。
“母亲……”
谷剑兰抱住母亲的尸体,企图用身体温暖她,呜咽哽在喉头,双肩微颤,纵使满眼泪水肆意,她已然哭不出声。
郊草窸窣,风也在呜咽,林琢之为谷剑兰披上斗篷,她悲痛得浑然不知。
哭声嘶哑,如小兽低嚎,谷剑兰猛喘了几口气,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再抬眼,景象渐渐模糊起来。
“剑兰?剑兰!”
林琢之的声音亦是愈发地远,谷剑兰身子一软,知觉全失。
***
梦里母亲还年轻,簪花叠鬓,眉目艳丽。
文叔也还年轻,大小伙子见妇人,不耽误他脸红。
他鞠躬,腰弯得像只海虾,直起身来头都不敢抬。
谷剑兰觉得他害羞的模样好玩,上前把苇草做的剑送给了他。
母亲借着这把草剑给他出题:“抛开硬剑,还有什么兵器可以对软剑?”
“弯刀。”文叔答得很利落,“弯刀对软剑,后发制人。”
母亲点点头,对这位新学徒的悟性很满意。
“好,那你便造一把能制住谷家庄现有软剑的弯刀吧。”
后来文叔真的造出来了,弯刀刀鞘做得像模型,挂在了正堂墙上当装饰。
谷家庄主铸剑,刀枪箭弩是其次,谷泽远只管造剑,其余兵器的铸造、出手,乃至庄子收徒,全都由母亲金秋秀负责打理。
次要兵器是不进库的,当成装饰在堂里屋外四处挂,拿来应急用。谷剑兰偶尔取下来把玩,看看那件兵器用得趁手。
谷剑兰从小心就大,什么都想学。
今天陪父亲锻打,明天随学徒练剑,后天陪母亲上山采铜,大后天又缠着文叔讲欧冶子的故事。
她从来都是无忧无虑,庄内什么事情都不必她忧心,谷剑兰想,如果没有郜离国,她的生活可以更加自在。
郜离国上到皇帝下到小孩,上梁不正下梁歪,无耻到令人咂舌。
北境腌菜,郜离小孩说是东郦国学他们的;边镇暖炕头,郜离人埋汰不实用,转头回国捣腾去了;现在边镇谷家庄的铸剑术,学不到,就想毁掉。
不要脸。
谷剑兰埋汰多了,祸至心灵,三两个郜离小孩过来抢她手上的草剑。
“还我!”
她转头要去抓,郜离小孩亮出弯钩,哗啦一下往这边来,忽有人影闪过,挡在她身前,滋啦一声,血花飞溅,那人的手臂被划出了一道月牙形的疤。
“之哥哥!”
谷剑兰一喊,清醒过来,杏眸大睁。
淡色帐顶,黄花梨架子床,幽幽兰远香。
这是在家里,还是在县衙?
“我在。”
林琢之听她呼唤,应了一声,替她掖好被角。
林琢之见她眼神呆愣愣地,显然是没清醒,站起身来要出门。
谷剑兰猛地拉住他的手:“别走……”
“我去熬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