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万枝近段时间,第三次被人用锐物抵住颈项。
前两次是剑,这一次是树枝。
万枝在这一刻涌起的不是惊、也不是怒,而是好笑。好笑自己身为乌犀族后人,狼狈至此,短短时日,被人威胁了三次?好笑自己顾不及重伤、不惜暴露,救了柳怀瑾,却被他拿着一截尖利扎人的枯枝,争锋敌对?
万枝抬起头,望向柳怀瑾。
柳怀瑾身上滴滴答答都是水,乌黑长发湿湿地贴在脸上,脸色苍白,漆黑的眼珠,似有怒火,冷冷地、狠狠地瞪着万枝。
眼神之中,满是被诓骗、欺瞒的恼羞成怒、冰冷厌恶。
这般恶狠狠的模样,因其体弱,减弱了几分凶悍气势,像受委屈、逼急了咬人的小玉狐狸,凶恶强悍之下,带了一点儿柔弱可怜。
万枝叹一口气,心软下来,没有一句重话:“我是什么人?不过是拼死救了公子,却被公子疑忌、厌恶、敌对的人罢了。”
柳怀瑾握紧枯枝,薄薄的、尖锐的木片前送一寸、紧贴她的肌肤,声音一字字冷得发沉:“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是谁?接近我,有何目的?”
“公子说过,允我自证清白,这一路,我待公子如何,公子看在眼里,可曾有半刻害过公子?”
“公子,从未信过我,又何必为了知我修行,翻脸无情?质疑、憎恶、仇视我?!”
“我说过,我是鸿城人,鸿城女子为皇,皇室曾有数位飞升成神,鸿城女子与别处不同,读书、习武、修行,皆可行之!我也说过我习得拳脚功夫、身上有伤,一个有伤之人,非万不得已,不会强运功法,不是人之常情吗?”
“公子问我有何目的?我一开始便说了,云暮山!言行一致,清清白白!公子若不信我,大可杀了我!我知公子袋中法器众多,大可任意取一件,给我一个痛快!”万枝说得义愤填膺,像被怀疑、被刺,又气又痛、极尽委屈。
柳怀瑾眼眸很黑、很深,嘴唇紧抿,过分冷静、一语中的:“他们追捕的人,是你?”
万枝一下愣住了。
一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却心思缜密、善于洞察,一点也没被她绕进去?
柳怀瑾观她愣怔的一瞬,便知试探为真,一切疑窦尽解,眼眸怒意更盛:“你利用我,为你挡刀,瞒天过海?”
一字字犹如落石,击中万枝。
是……可、可也不是……
她没那么卑鄙。
她没让他挡刀!她清楚他有法器,他伤不了!唯一可能伤着他的意外,她都替他挡了!她还会补偿他,让他得偿所愿、给他更多……
万枝想解释,一对上柳怀瑾苍白的脸色,又狡辩不了什么,他被她拖累,从光彩奕奕的贵公子,变成眼下有几分狼狈的模样。
万枝嗫嚅嘴唇,话在唇边绕了又绕,只说得出:“抱歉。”
柳怀瑾眼眸墨黑、双唇紧绷,犹如一块冰寒彻骨的冷玉。
万枝见过他这般动怒的模样……是对浮生河上是非不分、滥杀无辜的修士,是对生死间、他视之为敌的人!
小公子良善至极。
可那是对弱者、对同伴、对他愿意给予善意的人!
对待欺瞒、对待哄骗。
无论是骗他买假舆图的小贩、见他富贵抢劫他的歹徒,还是拦截行船、恃强凌弱的修士……他手段强硬,从未手软!
“抱歉。”万枝再一次致歉。她欺瞒在先,纵然她有千般无奈,也有愧于他。
万枝闭上眼睛,柳怀瑾想出气,便出气吧,反正她重伤累累,不差他的几刀。
“万枝。”柳怀瑾嗓音冰凉,“这个名字,是真,还是假?”
万枝闭着眼睛,回答:“真。”
“好,万枝。不管你是何人,欺瞒利用为真,我再三给你机会,你一再欺骗,你我不是一路人,我不杀你,你、有多远滚多远!”
“啪”一声落水声,万枝睁眼,看见那一截枯枝落入水中,河水冲来,冲洗掉一点儿泥沙,又糊上了更多。
万枝找寻柳怀瑾,看见他迈向荒山野林的背影。
他脱下了湿漉漉的大氅,华贵富丽的大氅沾了泥水,如敝履般一弃了之。
他从锦绣小袋里拿出了一件干净大氅,明艳华丽、清雅矜贵。一如初见,他提一盏灯珩铛佩环逆光行来,而今他渐行渐远,仍从容。野巷暗灯、荒林雪色、黑到白、近到远,小公子高视阔步,始终是其间一抹最亮的色彩。
也好。
追来的,多是找她。
不连累他了。
万枝动一动手指,手肘滑动,腰腹使力,用力一撑,借力站起。
这一动,牵动浑身上下各处伤,外伤、内伤、新伤、旧伤,一齐被牵扯,钻心刺骨。
堂堂乌犀族人,有朝一日,身体破烂至此,多少有一点儿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