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早看完了,愿帮宝翔把淘汰下的卷再过眼一遍,免得有文笔晦涩却藏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被他这个小飞白给遗漏了。宝翔负罪不起,“当仁而让”。
廖严推了几份慷慨文字。内中有大胆考生由“恕”影射到文字的禁锢,但廖严激赏,蔡述大约为显大度,毫不反对。依然不是沈凝的字迹。
陈琪左手廖,右手裴。岳父还不至于老眼昏花,瞄不到沈卷。也许是沈凝真发挥失常?宝翔心神不宁中,重想到岳父的话,宽心想:以沈卓然那种性格,高中鼎甲……就是好命了?不中,就不中吧,不排名鼎甲却官运亨通的,本朝多得是,
第二晚,眼看着要拟定名次了。蔡述突然从卷堆里抽出一份卷子,从容说:“顾恺之说:渐入佳境。为此,我才把这份压案底的拿出来请诸公传阅,希冀佳作为诸公解乏。”
众人面面相觑,只廖严朗声大笑:“我也留了份压案底的,但愿别让蔡阁老压专美。”
宝翔侥幸想:沈凝落到廖严手里了吗?卷子传到手里,蔡述选了的好像才是沈凝。他瞟陈琪,陈琪下巴抽一抽。啊,正是沈凝。
沈凝文字酣畅淋漓,无一错字改字,连宝翔都暗中佩服。而且,有的话还似曾相识……他蓦然记起,他手头沈凝文档,有一篇差不多内容的文章。当时府学教授不吝美言,令抄录存作范文的。考题对胃,难怪沈凝发挥超佳……
不过,强中自有强中手。凭心而论,比起昨晚陈琪所推那份令众人赞不绝口的卷子,宝翔还觉得沈凝稍直露了一点。论起评判文字,蔡述要比廖严陈琪“嫩”了。
看到廖严所推选的那份卷子时,他简直拍案叫绝。那份卷子,书法,行文,立意,简直是位“绝代佳人”。姓名还未打开,大家都猜出八九分来,那是今科会元——江西大才子薛观。此人早年缠绵病榻,虽是处士,文名斐然天下。后来他又连遭父亲,嫡母,所生母三人之死,屏居墓下守足八年孝,令世人扼腕。
他殿试发挥这么精彩,今年状元若是他……才是众望所归。
皇帝希望的是应天府,但应天府的木材,公平地说还是比不上江西的啊。
宝翔寻思:做官并不讲名次。这种沈凝不上不下的关键时刻,为了让他顺利夺魁,总要寻出个理由来把江西人压下去。若皇帝内心预备是沈凝第一的,即便大家选了薛观,皇帝也会亲自出马压他,弄不好把他剔出鼎甲。
如果皇帝并不坚持以沈凝当状元,那他乐意,也能把薛观调整成第一。
到底什么理由好呢?
前十名人选,众人争得面红耳赤。三鼎甲,倒是没嫌话,是那三份大家最看好的。
陈琪主动把自己选的那份好卷放到第三名,提名沈卷第一。可是廖严坚持江西薛观第一。二人僵持不下,冯伦开口充和事老:“哎,还是并列送上,请万岁裁决吧。”
宝翔看看蔡述。蔡述沉默,注视着他。
宝翔终于说话了。因为,他想到了个奇怪的理由。
他低声道:“那份最好的,好像是会元薛观的吧?众位大人,我觉得他卷子高明,但不适合当状元。选他当榜眼,也太客气了。若不是仁君盛世,他根本当不成会员,更上不了三鼎甲。”
“为什么?”
宝翔咕哝道:“如果我没记错:薛观,字仙寺。薛仙寺,听上去和什么同音?‘学仙死’!万岁修道,去年宫中又遭火灾……我等为国选材固然重要,也要体谅万岁的心情,这才是忠君爱国吧。”
廖严脸立马黑了。他仿佛认为宝翔理由是荒诞不经的,但万一皇帝忌讳呢?
众人虽不出声,心中已然同意。陈琪笼袖,冯伦喝茶。廖严势单力薄。
蔡述一笑,把沈卷扔在薛卷之上道:“天定胜人。我等臣子也算尽忠了。”
宝翔心口突突,脱口而出一个问题,但他终于忍住了。
前十名送呈御览。和往届一样,圣心宽博,尊重考官们,原定名次,一个没改。
金殿传胪,三鼎甲上殿谢恩。新科状元,玉貌英年,榜眼探花,当代名儒。
有司上奏:唱名时,天边现五色祥云一朵。皇帝龙颜大悦,考官皆得嘉赏。
百姓道是应天府考生终于翻身,朝廷拨云见日。本次考试,皆大欢喜。
宝翔望着沈凝领头,从御道出午门。别人的春风得意,让他深感疲惫。
蔡述知那卷子是沈凝的,还是不知道?他有心赎罪,还是另有企图?
宝翔找不到蔡述。直到琼林宴,他才又看见他。蔡述和廖严相谈甚欢。廖严豁达,对新科状元没有成见,反说了些勉励之词。沈凝穿戴御赐红袍金带,焕然一新。宝翔原觉得他长得像朵柔白水仙花。
今晚他被衣装渲染,倒像是朵“金带围”牡丹花了。
可惜,沈凝对蔡述神色冷淡,对宝翔视而不见。
宝翔心想:这种状元,没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