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壹突然感到窒息,身体深处涌出的窒息。寒意从骨头里往外渗,口舌、四肢发麻,麻意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全身。他头发晕,耳边嗡鸣。隆冬,他好似听见无数蝉鸣聒噪,震耳欲聋。他听不清楚别的,风声,哭声,哀嚎声,渐行渐远。唯有那道怪声,愈发明晰。
他喘不上气,心悸随之而来。
他又看见那抹红色。
这次他看清了,那个女人漂浮着,悬在空中,好像没有双足一般。她的衣物已全然被鲜血浸红,而红衣的下摆,规律地起伏,好似底下真有一双看不见的腿,支撑着它的行进。
女人已近在咫尺,她挥一挥手,地上遍布着的暗红色血藤拔地而起,骤然卡住贾壹的脖子,愈缩愈紧……
他双腿抽搐着,跪倒在地上,眼里开始时淌着泪,后来变成了血。血迹爬过他的脸,蜿蜒到地面。
彩绘斑驳的夜叉依然俯瞰着,积雪已在它肩上积了一丛。夜叉落色的眼睛,被血光照亮。
女人咯咯轻笑了起来,发间步摇随着她的步子轻轻点头,宛如一朵花在头上轻颤。
“最后一个也死了。”她忽然回头,冲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枞树开了口,“热闹好看吗,惊昼?”
那树上跃下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他怀中抱着一架不似凡品的七弦古琴,身上流淌着月色和雪色,就像是镀了一层水银。
他望着阮瑟,淡然开口。
“好看极了。”
阮瑟与惊昼在一片血迹与残肢中静默地对视着。夹杂着风雪寒意的血腥气在他们之间流淌,他们相处的时间已经不短,素日里也是和睦而愉快的,可此刻他们打量着对方,就像第一回认识在另一边站着的那个人一样。
阮瑟原本便穿了一袭红裙,现下裙摆流淌在地上,搅合在满地暗红色的污血中。油灯的微光被竹笼的间隙割裂了,打在她身上。
她肤色原本便莹白得令人炫目,如今不知沾上了旁人的还是她自己的血,照在灯下,竟透露出一点奢靡的妖艳来。
而惊昼皱了皱眉,似是不愿那污血弄脏他雪白色的长袍,合手掐了一个诀,抱琴悬到了空中。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以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这一回他眼瞳中的迷雾和白沙都散去了。那是一双清亮的薄荷绿色瞳孔,在月下透露出一股冷清的华碧,目光仍是他惯有的无喜无悲,就像是翡翠。
阮瑟无声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可称得上是明媚,只是出现在这样的场景里就无端显得渗人了起来。
“原来你不是瞎子啊,你这双眼睛还怪好看的。”
“只有施术的时候才能看得见。”惊昼回应道,“平日里看不见也无妨,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似你这般的人了。”
阮瑟笑得益发灿烂了起来,她轻轻地拍了拍手,“世人常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到今日才头一回明白,原本我以为我们已经算得上朋友,结果发现原来我并不认识你,你也并不认识我。”
“不,我认识你。”遥远的风雪中传来杳渺的钟声,惊昼再次淡然开口,“你是湮蛊的宿主,鲜少见到你这样与它契合的宿主。”
“那就当阿昼是在夸我了。”
阮瑟的脸上的神色忽的变化,好像那艳鬼的面具裂开了一条缝,她的瞳孔露出了一丝茫然,然而那茫然马上便湮灭无踪。
地上的藤蔓像是融化了一样,流动着森严诡秘的铁红色光芒,如同铁水沸腾一样地变形,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凶狠地扑出来,立刻又有什么别的把它们捉了回去。它们在暗红色的铁水中互相搏杀、撕咬、吞噬。
那铁水忽地炸开了,宽大而扁平的藤蔓从水中疯涨,霎时间穿透了惊昼月白长袍的下摆,一道一道地缠着惊昼的躯体,将他向下拉扯。
而惊昼亦在空中拨响琴弦,他双眉紧锁,手指在琴弦上忽挑忽捻,那琴声如鸣石,如击玉,发了几声,一时之间激起滔天音浪,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随着琴声震动了起来。
那琴声宛如成了实体一般,笼罩住了巨大的天幕,将阮瑟同遍地尸骸全都笼罩在了幕中。琴曲入人耳中,柔靡万端,听得阮瑟甚至在这样的战局中都恍了恍神。
而琴声抓住了她发愣的那一刹,如同潮水一般缓缓推进,渐近渐快,其后洪涛汹涌,白浪连山,琴声霎时以虚化实,重重地落在阮瑟脚边,击碎了铺路的石板。
溅开的碎石划伤了阮瑟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些微的疼痛拉回了她的神智。阮瑟皱了皱眉,脚边的红藤似乎能感触到她的疼痛,咆哮着窜上空中。千束万束的红藤紧紧地扭成一簇巨大的剑刃。
那暗红甚至变成了浓黑,疯狂地在天空盘旋着,又重新分成了千万束,以卵击石般撞在惊昼的琴刃上。藤蔓被锋锐的琴刃斩断,落在地上又变成了血,聚集在一处,又变成了藤。这种命都不要的攻击似乎无休无止一般,即使是惊昼,也似乎有些乏力,琴刃应对不暇,被红藤在脸上擦出了一道不小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