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回忆中蹚过河,从一块礁石撞上一块浮木,身上繁复的罗裙在流水的冲刷中变了样式,成了一条齐膝的碎花裙,满头青丝化作两道垂在肩头的细软小辫。
她木然地看着水中的自己,那个自己还很小,笑起来眉眼弯弯,两颊有着柔软的婴儿肥,牵着一个银发老人的手,“外婆,我想吃糖嘛,班上的同学都吃过了,就我没有。”
老人枯瘦的食指在她鼻尖刮了一下,“你妈妈不让你吃那么多零食。”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牵着老人的手摇啊摇,“可是外婆最好了,我最喜欢外婆了……”
老人呵呵地笑,拿起柜子上一个手织的零钱包,“那我们偷偷吃一点,不告诉你妈妈。”
小女孩兴奋地点头,“嗯!不告诉妈妈!”
不要……不要去!
阮瑟惊恐地扑向前,试图拦住老人出门的身影,可她只碰到了一把鞋柜上老旧的尘灰。
那间屋子很久没人来了。
鞋柜上,书桌上,床铺上,到处都挤满了尘灰。
用塑料薄膜罩着的老式电视上,晨间新闻主持人用义愤填膺的语气播报着,“昨日晚间,我市发生一起因货车刹车失灵而导致的交通事故。事故致一人死亡,死者为一老年女性……”
后面的声音被水流的冲刷声掩盖住了,她听不清,只能扑上前,死死贴在那层死白的薄膜上。
她看到了啊。
报道里的画面上,躺在地上的老人手里拿着一个毛线织的零钱包。
幸运是什么?
这个问题去问一万个人,就会得到一万个回答。有人说是财富,有人说是爱情,有人说是功成名就。
如果问阮瑟,她会说,幸运就是永远都不要知道这座城市的火葬场在哪里。
她的外婆没有了。
车祸现场很惨烈,殡仪馆的化妆师都未能将外婆化成一个可以见人的模样。阮瑟看到外婆躺在一个巨大的黑色袋子里,妈妈不顾众人的阻拦,扑上前看了一眼,然后昏倒在了地上。
旁边的人说,“别让孩子看见,会做噩梦的,赶紧烧了吧。”
她不怕噩梦,她也想看外婆最后一眼,但她挣不脱被父亲死死拉住的手。
大人们把外婆推进了焚化炉,然后外婆从袋子转移到了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变成了一捧白色的灰。
外婆被那个小小的盒子困住了。
她那时还实在太小,小得不懂的生与死的含义,可她明白,她以后再也没有外婆了。
于是她对着那捧灰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眼泪糊了满脸,父亲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抚着,但没有用。
她就那样哭着,哭着,直到前来送葬的长辈们都走开,父亲拉着她的手在门口的长凳上坐下。
“你妈妈,她从今天起,就没有妈妈了。”父亲摸了摸她的头,“你……不要怪妈妈。”
她用一双被糊住的眼睛看向躺在长凳上的妈妈,点了点头。
母亲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抽了阮瑟一个耳光。
她刚醒来,还很虚弱,那一下落在脸上并不痛,只是指印很烫。
“你这个害人精!差那么一口能饿死你吗?为什么要让你外婆去给你买零食?”
“你外婆死了,你把她害死了!”
母亲一把把她推开,用一旁的包一下一下地砸在阮瑟身上。
“你怎么不去死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害人精……你怎么不去死啊?!”
金属搭扣在她的手臂上划出一道狭长的伤口,她低着头,嗫嚅着,“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母亲被父亲拉开了,她跪坐在地上,抹着眼泪。父亲低声在她耳边安慰着什么,阮瑟没有听清。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伤口,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妈妈的妈妈没有了,是她害死的。
于是她也没有妈妈了。
......
月亮在老式小区拥挤的楼宇中落下,母亲抹着眼泪,走在最前方,父亲搂着她的肩安慰着母亲,时不时转头看阮瑟一眼。
而阮瑟背着书包,书包对于她年龄而言太过沉重,将她的整个人影都压得矮小。
她回头看向那间度过了整个童年的房间,低声说,“外婆再见。”
外婆……外婆在那一方黑白的相片里看着她。她的生命就像那张摆在灵堂前的照片一样——慈眉善目,静默无声。
她死去的第十年,父亲也死了。
父亲的身体本来便不太好,在外做一份很辛苦的工作,回到家中还要调横着她与母亲的关系。
母亲打骂她的时候,父亲会来拉开母亲,哪怕这样做会迎来母亲更猛烈的怒火。母亲哭着咒骂过她和父亲之后会回房间,锁上门,只留下阮瑟和父亲在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