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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的表情,并不像是被说服。是不信他狠心的一推能印证口口声声的很爱,还是不信你自己在虚假背景和身份中滋长的故事会收获真实?”女特工盯着莱纳似笑非笑也很复杂的表情问,似乎自信读懂了她。娜塔莎知道自己没有安全感,她想莱纳也是。那种环境里长大的人,卸下戒备的安全感是致命的代名词。
“无聊的问题。”莱纳答得轻描淡写,却没法否认红发的特工猜对了。虚影中人,不该奢求。
“我问你是不是有家的味道,你没有回答;我说你想爱不敢认,你亦不敢回答。”娜塔莎没有理她,“我原本以为家、爱情、呵护、关怀这一类的词离我很遥远,因为太高大也太美好。直到不久前才忽然明白,家的味道也不过是有人记得你忘了吃饭,替你烤两片土司涂满花生酱;是你忙到没日没夜不肯消停,非要拉你去打电玩等等的简单。”捂热一颗冰凉的心,总是微不足道的细节、贯穿生活的点滴。女特工说着不知想起了何事,眼里是悲伤和幸福的参杂。
家么?这是一个她不可能回答又克制不住去想的话题。若真要说家,她想那大约是有人撑开屏风纵你任性,是当时寻常记忆里拼不齐的碎片,是早该忘却的节日突被人提起变着法庆贺时冲动的古怪。莱纳望着娜塔莎脸上再熟悉不过的神情,眼里不自觉有微弱的留恋。可惜那于她,已是定格的过去式,是心头能体味的压抑、是闭上眼睛能记起混着苦涩的美妙。可能用不了太久,就能彻底遗忘。
她的人生是阴翳下的步步为营,失真的色彩艳丽该是早作了结。有如教堂彩绘玻璃后偷眼看世界的孩童,当晓得俗世的万彩斑斓是修行路上的阻碍,修士服的黑白、圣殿的金碧才是此生所托。
阳光把落地窗轮廓描摹在地面,晨起的世界一览无余,鲜亮和光辉洗去了夜的漫长、恶的滋长。
就像曾经势不可挡的日光无数次照进那间宽敞的屋子,照亮白衣无尘的男人和女人回眸半蹲时比阳光更暖的笑,是多深的黑眼圈、多明显的疲倦都冲不走的灼人关怀。那个贝鲁西斯若得一见定会惊讶识得的女人总是在男人的怀抱里,笑眯眯抽走孩子手中的试管,指着外面咋咋呼呼游戏的小孩说:“试剂有什么好看,快和他们去玩。”
那时不领情又很聪明的孩子总是想方设法去抢,然后被男人一把拦腰抱起、抱到肩头,“再不晒太阳就该落山了。”不由分说开了庭院的门,踏上一地沾了水露的石阶。男人爽朗的笑声、孩子的抗议、女人的打趣,是那间大屋子和许多与之相连的大屋子里下班铃前,最为人所期待的一曲交响。依偎的男女,孩子的晃动长发,斑驳在夕阳下的背影图曾是多少人的心之所向。
风吹过吹不散的聒噪,在被打趣的恼怒和忙于斗嘴的其乐融融中也没有那样难熬。
窗外也有一阵风刮过,翻飞的旗帜和女特工一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拉回了莱纳飘走太远的思绪。厌弃和想念、热爱与痛恨,多强多浓的情绪终将为时间封存。哪有什么值得孤注一掷。
“能想起什么?”她那样回答,像是看穿殊途同归,放弃了无谓挣扎。
殊途同归么,娜塔莎玩味这一字恍然这般遥远。曾也刻入骨中,认为是既定命运的悲凉,今日看来不过是灰心丧气后的不作尝试。没有什么不能改变,关键在于可否敢于。岔路的未知易叫人心生恐惧,恐惧是那样强悍以致于甘心接受面前的荆棘。她在那一瞬间,那个文静的女人身上仿佛看到昔日自己的影子。但真的可能么?冰雪中历炼出的自己,和误入歧途的科学家真的会有这种相似?
若答案是肯定,那她或许装着一个截然有悖于他们所知的故事。
可娜塔莎并不那么为这种结论而惊讶。莱纳身上的矛盾其实一直有迹可循,只是最初没有人想承认。人有时就是那么奇怪,分明看见了却希望一无所知,就好像自欺欺人能改变世道似的。她的履历、她的身边人说着一个故事,笼罩于她的神秘、和那双总很平静的眼里常露出复杂而哀伤的神情仿佛又说着另一个。每个人都看到了故事里的一面,却连故事本身的真假都无从辩白。但有一点,那和被豢养着致力科学的神童所该展露的痴狂和纯粹相距千里。
她决定再试莱纳一试,“能被想起的或许又很多,但敢承认的大概寥寥。你说是么?就好比若我与你说,他来了、他就在门外,你还敢见他一面么?”
“见有如何不见又如何?说实话我不明白你们执着于此的用意。”她答得云淡风轻,就像是真的不在意,一双顾盼的眼睛却是屋里上下连同看不透的单向玻璃扫了遍。
娜塔莎口中的布鲁斯不在观察室,但亦非没有来。
“是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你自己最清楚。掩耳盗铃盗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迈克尔被回忆绊住,伊斯科夫至死都活在痛失爱侣的灰色中,有些话不说、有些人不见错开的就是一辈子,你要想好。”
她知道女特工在故布疑阵,知道字字诛心为要她松口,可仍忍不住去想,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