鄣南山的另一头,自云霄深处,飘来一阵钟声,声入耳脉,在云朵层层的天空下、层峦迭嶂的群山中、荷叶叠翠的低谷上空绵延不息,回音未断,新的钟声起迭、再响。
这是建元寺的钟声,淳于彦法师管辖的地方,预示国丧在即。
只片刻,上佳公主和宣益公主不约而同来到柏榭唯一一处平石阔崖处,背对着烟气袅袅的水瀑和成片慈竹,朝钟声的方向遥遥跪下。
霍珽和持雪已从观中跑出来,他父女得到了张熙哲的密令,正在打包如常所用护送章青砚几人一起回上阳,见到两位公主跪下,也下意识地屈膝跪恸不已。
玉湖明镜,灵台风鸣。
忽然,上佳公主仰首对天呼道:“父皇,父皇,你将女儿流放在此这些年,您老人家可曾想起女儿半点啊!”
一旁的宣益公主被她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如今您驾崩了,女儿却还未得到释放的旨意。您是要女儿在此老死终生么?”
上佳公主似乎积蓄了毕生力量声嘶力竭,却也只能在寥寥数语中诉尽一生的不幸。
章青砚回想刚到绝响观时,上佳公主日日保持淡定,实则内心不甘在此度过余生,经常看到她独自一人拿起往日在京城的穿戴发呆,那些服饰流光溢彩,浓缩了本朝最奢华的底色,有时又看到她抱着几个小孩的虎皮帽和鞋袜哭泣。西窗剪月,南墙绕枝,她的心里从未离开过尘俗,她的身体只是隐藏在千山万壑里的一个壳而已。
章青砚感同身受。忍耐是对现实的妥协。世上大多数人看破红尘只是力不从心,世上大多数人的爱恨情仇才是一生的运数。她要回上阳了,可也是对世俗的眷恋。这有什么错呢,原本好好的姻缘被拆散了,回去是对从前的弥补,谁能说谁虚伪和贪婪?上佳公主绝望了,因为支撑她的最后一点希望就此泯灭,哪怕她是公主,在乱世也好作罢。
“上佳姐姐!”宣益公主泪流满面,伸手扶住上佳公主。
上佳公主却站起身来,转头向慈竹林缓缓走去,林前有一处悬瀑深潭。
章青砚产生不好预感,她却一时无法作出任何举动,只呆呆看住她。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她喃喃自语。
听得宣益公主眉头深锁,一种不详预感也涌上心头,还未等她上前,就见章青砚疾步上前,拽住上佳公主的衣袖,“公主!”
初夏瀑布如匹,加上山谷雨水充沛,几日来潭底快要漫过崖沿,天天奔腾的水花,呈现出一个季节的活力。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她仍喃喃念叨。
那天边牛乳般的洁白云朵,与脚下翻滚的溪流,一起在天山林海里游荡。漫无目的的云和水,似乎天生带着桀骜的脾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她上佳公主却从未有过多少幸福的时光。数年斗转星移,她日日在孤山期待父亲不要再因为夫家的罪过而牵连她,她学着淡泊,学着忍耐,但她终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寄托在亲生父亲身上,到头来还是被遗忘。
这一点,宣益公主深有同感,但她们的性格不同,上佳公主期待别人的认可,而宣益公主并未丢弃对爱的渴望,勇敢获得自己想要的,同样逃离宫廷的纷争,却用不同的心态等待命运、改变命运。但她们有一点是一样的,永远改变不了公主的身份,永远被这个身份钳制着不敢逾越规矩。
“父皇,女儿再也回不去了——父皇,我的孩子呀,我想我的孩子了!”
上佳公主说着,伸出手掌,十指迎着耀眼的阳光,可见她指心间粗茧纵横,多年埋首劳作,少有闲暇遁步寻清音、花前落日秉香烛的时候。可叹一朝尊贵的公主,此前如何风光了得,到头来也如农妇自给自足。
章青砚如何阻挡得了一个想要寻死的人,孤勇和绝望犹如脱缰的野马支配着意志,除非外力不可抵抗,主观意念间选择生死,真的都在一念之间,一念之间啊——章青砚回眸凝视上佳公主,全身的力气正在渐渐消耗殆尽,急唤:“荃葙、霄环,快来……”
她的话未完,上佳公主一把挣脱她的手掌,甩袖翻袍,一纵、一跃,闭上眼睛从崖口跳进了湍急的瀑潭。
那汹涌的水流,像决堤水库里的水,四面八方喷涌而出,就算水性极好的人也不敢跳下去,除非也想死。
上佳公主最后一丝袍边沉入水底时,雷神庙、龙虎殿、涵星池、演教殿……一一在章青砚眼前晃动,连着上佳公主从前的身影一起晃动——数年道袍加身,拂尘遮面,不过是被强制出家,心仍系万丈红尘,却也只能日日等待。她想,如果能顺利回到上阳,自己的命运又如何呢?能与爱的人在一起想必比现在好很多,至少不会像上佳公主一转身就是寂寞空虚冷,至少有个可以共生死的人。
所以上佳公主自尽了,她失去了全部的希望,乱世像倾盆大雨,浇落一颗颗尘埃,那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