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现在,我仍旧没办法忘记那天从河上吹来的风,那天真冷啊,我想离他近一点,握紧他的手。可是越靠近他,我就越明白我和他是不同的,我多想和他一样,这样我就可以明目张胆,毫无顾虑地牵起他的手了。没有遇见他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庸庸碌碌,平平安安地过去也就行了,可是遇见他之后,我才发觉我的人生几乎一败涂地。可是他不一样,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有心心切切的梦想。他像一棵白杨树,坚硬,挺拔,不蔓不枝。周盼山,他是向着光的。”
(二)
澄州河桥上的人很少很少,宋尔想也对,这里往北就是一片废墟,除了野猫野狗,没有谁会向那里去。
“陈邶风,你为什么会想做记者?”
陈邶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仔细想了想,才认真地回答她:“有点中二,我以为,做了记者就能揭示人间的苦难。”
“可是苦难本就是人生的底色啊。”宋尔的声音轻飘飘的,但这句像是自言自语的话还是随着风飞到了陈邶风的耳中。他有些震惊于她的这个回答,但仔细想想,她的话也并没有什么错。可是不应该,她才这么大点的年纪,怎么会有这么悲戚的想法。
陈邶风反握住她的手,大手将她的整个手掌都包裹住,转头看着她,“苦难不是,宋尔,希望才是人生的底色。”
宋尔没有回答他,只眺望着远处的河。河水不算太清澈,但阳光撒下去,水面上还是粼粼的闪着银光。
她在脑海里咀嚼着他的话,希望才是人生的底色。陈邶风终究是比她小些,连想法都有着一种小孩子的傻气。可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经很大,而且,他的生活比大多数人要波折。五六岁,那时已经记事了,宋尔无法想象五六岁的他到底是怎样面对他父母的尸体,那对从河里打捞起,被泡的发肿的尸体。
也兴许那时实在是小,尚不能理解痛苦二字。
她问他:“你还回去过原来的家吗?”
“回去过,经常回去。”陈邶风说,那里即使成了一片废墟,可终究还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不忍忘怀。他始终认为,回忆也是人生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宋尔问他:“那你还记得你爸妈吗?”
“记得。”陈邶风说,忽然把自己的衣领往下扯了扯,有几道显眼的伤疤,有像是被烟头烫过的,还有被什么东西划伤的,“这是他们跳河前干的,我从来没忘记。”
宋尔显而易见地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身上的疤痕,它们像几条丑陋的虫子一样蜿蜒在少年白皙的皮肤上,不断刺激着宋尔的双眼。她把手放在那些伤疤上,遮住它,好像这样它们就不在了一样。
陈邶风转过头,不去看她,怎么可能忘记呢,那几年的生活,他拼尽全力也无法忘记。
那时候他大概才六岁吧,在那之前一切都还是很好的,直到后来他爸妈双双下岗,父亲出了车祸,母亲也被人骗了钱之后,那个家就开始支离破碎。他爸待在家,瘸了腿,再也开不了车了,他就总是喝酒,喝了酒就开始打他。等酒劲儿过了,就开始抱着他哭,说对不起他。
他那时哪懂那么多,在他眼里,疼就是疼,难受就是难受,他理解不了那么多复杂的情绪。直到后来他长大了,重新回望当年的事,才发现那年他们家真的是风雨飘摇,实在没办法过得下去了。要是一开始本就是贫贱夫妻倒也没什么事,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接二连三的打击,能把活人逼上死路。等他大了,也终于理解了他们,可是理解并不等同于原谅。
有时在梦中的时候,他还是会梦到幼年三不五时的毒打,从那片噩梦中惊醒。
“陈邶风。”宋尔叫了叫他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话了。劝解他,或者给他一个安慰的拥抱,她觉得他们的关系还没有近到让她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并且,她也没有资格那么做,她未曾经历过他的风雨,就不能劝他抬起头看向头顶的阳光。
陈邶风轻轻“嗯”了一声,说:“没事,我没有在向你诉苦,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也很好,以后也会很好。宋尔,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过去怎么样,未来都是好的。”
宋尔明白了,他是在拿自己举例子,让她朝前看,不要拘泥于过去。想来,他应该也是以为她这么悲观是因为过去十几年被父母抛诸脑后导致的,才让她往前看,别回头。
可是他怎么就不明白,她是真的不在乎,她没什么可在乎的,这么悲观的原因,从来都不是过去,而是她无法看到自己的未来。时至今日,她也再不会将未来和美好混为一谈。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宋尔说,“我从来没因为过去的事情就觉得自己很悲催,也没怨恨过其他。”
这也是真的,她没有怨恨过什么。她从小跟在我后面长大,她的价值观人生观都是我一砖一砖高筑起来的,我想什么,她跟着想什么,我信命由天定,她也信命由天定。既然是既定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