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的白色铁匣子是突然发出尖锐的,持续不断的暴鸣声的。
高氤的头发被从窗外偷溜进来的闷热夜风吹得很凌乱。
表哥的儿子发烧了,表嫂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姑姑是被满身疲累的姑父亲自从医院拖走的。
高氤到现在还是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姑父,那张耷拉着眉眼的脸上,浓浓的疲乏无力和深深隐藏在邋遢的胡子下的……不喜。
铁匣子发出第一声尖利的嘶吼的时候,高氤的脑子是懵懂的,空白的。
她的目光追寻着那道声音,迷茫无措地看着铁匣子黑黝黝的屏幕上,那条起起伏伏的线条。
她的嘴巴张大着发出第一声尖利的呼喊的时候,双眼盯着那根线条,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在嘶吼。
[直线!不要直线!]那个声音好像要从脑子里滑下来,溜进她的喉咙里,冲出她的张大的嘴巴里。
高氤还没来得及吼出第二声的时候,一个胖胖的矮个子医生,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病房。
高氤亲眼目睹他在门口的时候左右腿交叠在一块,如果不是右手吃力地死死抓住门框的话,高氤的耳朵一定会听见他的尾骨摔在地上发出的脆响。
他弯着腰,两根手指掀开爷爷的眼皮,高氤看见了小老头死气沉沉的眼珠子。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匆匆跑来的女护士。
对于那个慌乱可怕的夜晚,高氤脑海里印象最深刻的东西,是那个矮个子,地中海医生白大褂上突兀显眼的,占据了胸口一大片白色布料的明黄色油渍。
她是后来从两个女护士无意识的感慨中知道的,周医生赶来病房前,在休息室里打翻了他老婆送来的那碗冷掉的肉汤。
爷爷死了,他亲手种在院子里的那棵皂荚树今年的长势却格外喜人。
太晚了,医院打算明天再帮着家属把停在太平间的,小老头已经有些冰凉的尸体运到殡仪馆去。
那张确认死亡的白纸,是高氤打电话让姑姑赶来医院签名的。
她还记得,她把那个红色的电话听筒握在手里的时候,手一直发抖,抬了好几次,才把听筒真正地怼在耳朵边。
姑姑熟悉又疲累的声音和小侄子沙哑的哭泣通过冰冷的听筒模糊地传入她的耳朵里,她感觉耳膜被刺破了,脑血顺着破洞滋滋地往外流。
“姑姑。”声音在颤抖,真难听啊,嗓子里好像堵着一把沙砾。
“嗯?怎么了?氤子?”
高氤的泪水已经顺着下巴,滚落在灰白的,泛着清洁剂味道的瓷砖上。
“高氤?!”姑姑急促的呼喊中夹杂着明显的颤栗。
“哇——”
高氤真的绷不住了,听筒从她手里滑落,重重地掉在白色的台子上。
正在簿子上写东西的年轻女护士闻声疲惫地掀起眼皮,疑惑中带着一丝了然地看着泣不成声的高氤。
高氤的双腿是突然之间丧失平衡的,她歪歪扭扭地滑坐在冰冷的瓷砖上,单薄的脊背佝偻地靠着冰冷的台子。
她的右肘横放在弯曲的膝盖上,嘴巴一开始是张开的,一丝涎水顺着嘴角流到胳膊上。哭到后来实在是喘不过气了,便埋头用牙齿死死地撕咬着胳膊上咸咸的皮肉。
直到后来,拖着疲软的身子魂不守舍地游离在姑姑身后的时候,那道泛着血丝的牙印还是格外引人注目。
姑姑是被红着双眼的姑父搀扶着送到那条寂静,冰冷的长廊里头的。
她签字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连带着姑父拿着那块夹纸板的手也一直在发抖。
眼泪在这一刻是怎么也控制不住的,那两只红肿的眼睛就好似坏掉的,一直往外喷水的破旧水龙头。
太平间里是很冷的,高氤总感觉那个以前装过很多死人,现在装着小老头的小房间的水泥墙里,一定偷偷地藏着好几台巨大的制冷机,寒气顺着制冷机的口子噗噗往外冒。
老头安静地躺在小小的,一点也不软乎的小床上,他的身上盖着那张高氤在电视上看过几次的白布。
姑姑的泪水打湿了盖在老头脖子处的白布。
直到后来,酸涩的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完全被流干了,姑姑的哭声也渐渐变小了,变成了张着嘴巴呼吸的抽咽。
高氤的眼睛红红的,比鼻子里流出的鼻血还要红艳。
她现在的样子有些滑稽,有些吓人。鼻子下头和脸蛋上的干涸的鼻血印记看起来好像她不只是流鼻血那么简单,倒像是被人撞了。
她的手背上也有血迹。她小心翼翼地用没有抹到鼻血的手上的皮肉轻轻地抚摸小老头冰冷的脸蛋。
小老头的身体不是一下子垮掉的。病魔早就悄悄潜伏在他体内了,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他的脸可真瘦,眼眶和双颊都凹陷了,眉骨突兀地挺立着,原本亲切的下巴现在也变了,变得尖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