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心事?”大荣逗着他玩。
“没有。”伶伦否认,“荣叔怎么这么说呢?”
“这明摆着,你老师弹琴你却没专心听,还说不是有心事?”
伶伦眉眼弯弯,显得很伶俐:“这至多只能说明我没专心。”
他垂眼沉吟一刻,立即寻到反驳的话头,又说:“荣叔也不专心,这是为何呢?”
大荣懒散地笑:“琴声既不为我心而响,我又如何能专心?专心的另有人在,你看那。”
伶伦便顺着他视线望去,一眼先看见的仍是自己的老师——师延,这时代中最杰出的乐师,眼下仍还在拨未令人读懂的旋律。
碧翠的杜鹃俯首凝视乐者,垂落的枝桠所悬着的丰盈而纯白的花,在琴声中涌动凋谢不尽的生命。九弦琴上优美得近乎悲戚的音韵自顾流转,如梦如幻,似青烟弥漫,连绵不绝,不知今夕是何年。
永恒的兴衰亘越古时今日,激起满山玄鹤舒翼而舞。有一枚鹤羽落下,飘摇间,羡于微已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正注视着奏乐的师延。
他相貌平平,衣着简单,脸上没有表情,肩上趴着一只打盹的斑虎色丑猫,与华丽的景色同这精绝的琴音都格格不入。大荣已不说话了,这庄严肃穆的氛围逼得伶伦也静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等到琴声停歇,羡于微就又掉头离去。
伶伦本意想叫住他,然而从悲歌中挣出来时已不见人影,好像那片褴褛的破葛衣与虎斑根本不曾存在。
他不免转头看大荣,而大荣却又望向师延。
“他来了几天?”
师延将九弦琴放下,神色很平淡:“三天。”
“我第一天看见他时,他也在听清商。”
“他只听清商。”
“清徵也不听?”
“不听。”
伶伦愕然:“莫非这人不知乐?”
“这人恰恰知乐。”大荣笑,“只是他并非我们这些端坐在殿前的人,无需清正的雅乐来熏陶性灵。他对师延并无任何兴趣,所关注的唯有清商之中流动的感情。”
对于大荣而言,音乐只是一种陶冶情操、娱乐性情的技艺,并不是人生的主调,至少不是最重要的原则。但对于师延而言,琴就是生命,他几乎就是这一张九弦琴,是琴弦上流动的情感本身。
乐师不乏激赏,乐曲难求知音。
伶伦是师延的弟子,他当然也懂得这样的道理。
“有熊城中,什么时候出了这号人?”他又问。
“时时刻刻,只是你从来不知道。”大荣说,“这城中,乃至这世间,一派欣欣向荣,随时都有新星准备着冉冉升起。银河中群星闪耀,难道你会关注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颗?”
伶伦似乎被他的话击中,一会儿都没说话。然而天已将阴,三人没再说什么便都各自散开。
过了两日,伶伦从师延那里结束了一支玉律的曲子,离开后独自在城中闲逛。
城中总是热闹,有人声,有狗叫,有鸡鸣,叫卖声已分不清卖俏或争吵。他从石斧摊子前走过,转过角就远远看见一张序列垂着长麻绳的架子,架子前那位无声失约使师延空待两天的知音正将被推倒在地的老人扶起,推人的老摊主扯回货物,嘴里还在骂咧着,大约是骂老人疯子。
老人似乎并不为这样的对待而生气委屈,一副全然习惯的模样,起来后便拍拍灰与少年人又转身离去。
伶伦快步想要跟上他俩,然而那老人身上却有一股极其浓烈的味道,似乎是被生着毛发的某种动物熏到骨子里,令人不敢靠近。他只好跟在其后,心想着这少年竟能面不改色地走在一旁,实在是个狠角色。
羡于微并不将跟着的伶伦当做存在,只问:“他们为什么说你是疯子?”
老人哈哈大笑:“这世道,多的是疯子,哪还有正常人?”
这当然不是回答,但少年毕竟不是真的好奇,并不追问。
那老人又说:“那个肉还有没有?两只母猫下崽了,一定要补一补,这样吃奶的小猫也又肥又大。”
他说的就是那一夜的半只烤鸡。
“要去山下打。”羡于微沉吟一下,“晚上,送去给你。”
老人兴高采烈地道谢后就独自向城外的方向离开,唯有羡于微还留在原地。伶伦终于等到机会,立刻走上前去,将羡于微叫住。
“你为什么不来了?”他友善地问,“我的老师在原地等待了两天,但你没有来。”
“谁?”
“那个弹奏清商的乐师,他叫做师延,就是那个总是低着头弹九弦琴的青年。”一谈到师延,伶伦的神采就明亮。
然而羡于微只是点了点头:“哦。”
很显然他并不觉得听琴是自己每日必须的义务,也并不觉得需要为伶伦提供体面人应有的礼貌。
伶伦很快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