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三响梆子远一声近一声地递了进来，独孤拓冷脸起身，裹上一件棉袍径自下榻，赵福全并两个内侍弯腰上前抬走瘫软在床帏内鬓发凌乱的美人王氏。紫宸殿内凿有一眼温泉，独孤拓宠幸过嫔妃后都会来此沐浴净身。赵福全送走美人王氏后即刻赶来服侍，独孤拓舒展着身子哑声叮嘱，“仔细些，主子不喜欢我身上有味道。”
赵福全跪在泉边给独孤拓擦背，嘴上安慰地说道，“陛下放心，那王美人身上的脂粉味不算重，三两天就散了，误不了十五的大日子。”
独孤拓闻言悲戚一笑，仰头望着悬在梁柱上悠悠荡荡的白绫，“是啊，也只有每月的十五，主子才会瞧上我一眼。”
“奴才该死。”赵福全知道自己失言勾开了独孤拓烙在心底的伤疤，吓得匍匐在地浑身颤抖如筛糠。独孤拓转头叫了声起，咽喉横亘着一抹酸涩，“从前多厌恶这个日子，现在就多期盼这个日子……真是造化弄人哪。”
赵福全惶惶抬首却不敢接话，只得红着眼眶看着独孤拓一遍又一遍地狠狠磋磨着自己的身子。及十五当日，独孤拓散了朝会后即刻奔赴关雎殿，先入殿后一处偏僻简陋的小室内脱下针黹精细的帝王朝服，再换上粗布织成的间色袍衫，然后才趋至寝殿外垂首伺候。萧氏掀帘出来，不甚待见地福了福身子，低声道，“主子还要好些时候才能起身，陛下且去吃点茶吧。”
独孤拓闻言抬头，眯眼责问萧氏，“主子从不贪睡，今日这般可是凤体违和？”
萧氏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答道，“主子凤体向来不适，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独孤拓心窝暗戳戳地疼，眼角已漫出水意。倏然寝殿内出现响动，慌得萧氏和独孤拓忙冲了进去。只见贴着金莲的地砖上碎落着一个碧青瓷杯，旁边一个身着淡青寝裙的女子抱歉地解释道，“我想倒杯水喝，不意手上竟没有力气……”
萧氏忍俊不禁，一壁唤来宫人收拾狼藉，一壁扶着女子在妆镜台前坐下，“主子，奴婢服侍您梳妆吧。”
女子点了点头，伸手拿过妆镜台上的书简翻看着。独孤拓跪下身子奉上盛着薄荷松针水的缠枝玉盆，偷眼打量着女子懒起读书时的慵然美态，一个恍惚，仿佛回到了乾嘉三年那场惊心动魄的残酷宫变。女子睨了陷入沉思的独孤拓一眼，闲闲卷起了书简，“听闻陛下欲追封先父元啸天为辅国公？”
独孤拓一个激灵，忙提心吊胆地低首答道，“右相宇文智上表，条分缕析理据翔实，奴才实在无从反驳。”
女子放下书简，嘴角微翘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换言之，追封非陛下本意，只是碍于右相谏言才不得已而为之？”
“奴才……奴才知罪。”独孤拓艰难维持住跪姿，奉盆手臂哆哆嗦嗦。其实早在元贞二年，独孤拓就曾下旨追封元啸天为右相并派遣工部尚书李育主持修缮元氏祖陵。孰料旨意送到关雎殿，居然被扔进炭盆烧成了灰烬。独孤拓惊恐莫名，自此再不敢轻易恩赏元氏。此番是宇文智主动上表，独孤拓以为顺水推舟当无甚关碍，不想还是惹恼了她。放下玉盆跪伏在地，独孤拓瑟瑟发抖地等候责罚。女子掼下书简，寒声吩咐，“明日朝会，你就以元啸天之女元长乐不思悔改犹自骄纵为由驳回右相谏言，听懂了么？”
“喏。”独孤拓吞泪入腹，颤着嗓音惶惶应下。元长乐斥退独孤拓，起身立在长窗外清眉颦蹙。萧氏取来鹤氅给元长乐披上，一脸不解地轻声问道，“陛下也是好意，主子固辞不受会否有些……”
“不识抬举是吗？”元长乐冷笑着截断萧氏话语，伸手承接点点星霜，“宇文智最爱制衡之术，并州王氏门第愈发显赫，追封先父不过是为了制衡王氏罢了。”
萧氏锁眉，心中不觉敬佩元长乐思谋缜密，所料丝毫不差。并州王氏乃独孤拓母族屹立百年，族中女儿不是入宫为妃就是匹配国戚王公，若任由王氏这般赫赫扬扬下去，恐怕会造成朝堂倾颓之危局。这个时候宇文智捧起了元长乐这位形同废弃的皇后，其用意显而易见。元长乐再不得宠也是原配嫡后，元啸天纵亡故多年然威望仍在，恩赏元氏正好可以打压王氏气焰。此计好处在于，众所周知独孤拓厌恶元长乐久已，元氏朝外又族人凋零，仅有旁支留下一个襁褓婴儿在寄人篱下苟延残喘，就算把元氏捧上了天，都不必担心本朝会重现前汉吕后之变。宇文智思虑周全，独孤拓冷眼观之，奈何元长乐并不打算乖乖配合。元啸天蒙叛逆污名被独孤拓杖毙崇政殿的血腥一幕犹在眼前，元氏忠良却不得好报倒也罢了，灭门之后还不让清净会否过分了些。元长乐凝睇顺着掌纹滚动的冰凉水珠，原本凛寒的眼神又酷烈了三分，“王美人还往昭台馆送点心吗？”
萧氏点了点头，“每日都送，每次都有见血封喉的毒药藏于其中。”
元长乐抖落掌中水珠，“她就没想过为何这么久都不曾得手吗？”
萧氏笑道，“主子骄横，自不会受这等嗟来之食，每回她送来点心，您都拿来当柴烧了。”
元长乐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