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皓兮,君子令仪。五弦幽幽,心之忧矣。
月出皎兮,舒窈纠兮。歌兮袅袅,心之忧矣。
月出照兮,凯风自东。梧心夭夭,莫慰母心。
日暮将尽,残阳为细柳裁作碎金,铺撒在朝歌的王城里。
殷郑去寻母亲时,殷郊已经到了。二人相视了片刻,十分默契地别开了头——
年少的公主一想到兄长前日夜里的言行,便觉得心中郁郁,不想理他。至于年长两岁的太子,他面上神情倒是丰富许多:眉头紧锁,双唇紧抿,面色沉重。
姜王后看着一双儿女,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轻轻推了推身侧长子的手臂,低声提醒他,
“你方才说给你妹妹带了礼物......”
殷郊面色一滞,略有些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犹豫了几息,方朝殷郑的方向大步走去。他将一根簪子塞进妹妹手中,右手不自觉地抚了抚后颈。
“我昨日是不该那么冲动,更不该和你在鹿台门口争执......”殷郊的双眼直视着妹妹,没有丝毫的躲闪,“可是我确实忧心父亲,还有天下的百姓。”
“母亲之前确乎提醒过我,叫我不要再触怒父亲。可我总还想再试试,他不仅是明君,也是父亲啊。”
“我知道你不开心了,你宁愿让崇应彪送你都不听我的。”殷郑甚少在她阿兄面上见到如此细腻的神情——有不满,还有委屈,夹杂了一点点的讨好。“可是郑儿,我们才是一家人。”
“我知道这些年因为许多事情,我们不如小时候亲近了——”
“但,但我还是你阿兄呀!”
“从前说我保护你的话,儿时当真,现在当真,以后也当真——你可以相信我的!”
殷郊的双目向来澄澈恍如清泉,其中的每一丝情绪都清晰可见。此时,夕阳自楼宇的间隙之间落在殷郊面上——他一侧的面颊隐没在阴影之中,却丝毫不影响他目光灼灼,真挚如火焰一般地燃烧。
殷郑知道兄长说得没错,在记忆的深处,他们也曾亲密无间过。
至少在八岁之前,殷郑并不清晰地知道什么是嫉妒。
殷郊习武早,在殷郑有记忆之时,他就需每日早早起来去演武场跟着殷寿学弓马骑射、角斗剑术。那时候,两个孩子都随母亲同住。殷郑晨起的第一句话问的常是阿兄去了何处,怎么又不同她们一道用早膳?
“咚咚”的暮鼓声里,她和姜王后一道在长长的宫道上迎殷郊归来。他时常给这个妹妹带些无趣的小礼物——
一缕漂亮的马鬃、一支没有头的箭矢、几根色彩斑斓的鸟羽,或是不知从何处拔来的野花野草。这些物件构筑了殷郑对王城之外的世界,最早的认知。
六岁的时候,殷郊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背起四岁的小妹,在宫道上飞奔。王城里有言盛赞这对兄妹和睦:
王孙为骑,贵女徒歌;手足之情,簪花之谊。
晚膳时,殷郊总要跟母亲和妹妹炫耀几句今日父亲夸了他什么,有时也愤愤不平地说父亲说了什么重话——他觉得自己明明做得很好了。殷郑贴在兄长身边听着,说不上哪里不对,只是很羡慕父亲会对他说那么多话。
等殷郊说完了,殷郑就接上他的话。同兄长说说今日练过的歌谣,学了的女红,还有背诵的祝词诗歌。
她也给殷郊做过护膝——那可以算是殷郑的第一件作品,如今看来其实不怎么精致,可殷郊一直宝贝得紧。即使人长大了,尺寸不合,他也好好地收在箱子里。他那时想着:以后要给殷郑找一个舍不得让他妹妹做女红这样费神费眼睛的活的人。
殷郊身为太子,有善武的威名在外。但只有王城之内的人知道,太子擅琴,尤擅辅歌——
这兄妹二人太过不同,唯独琴歌一事上,两个人能合到一起去。
月上柳梢,清风拂过。姜王后命人在院中梧桐树下的小榻之上摆琴置酒,领着一双儿女,对月抚琴,和而歌之。
“有玄鸟兮知天命,娀氏有女兮降祖商;成汤祖兮受天命,正域四方兮御九州......”
殷郊自小有姜王后教习琴艺,自然技巧娴熟,曲谱也是烂熟于心。琴音若泉水泠泠,气势却更胜长风浩荡,席卷万里,四合九州大地。
他极喜爱这首曲子,仿佛浩瀚的天地皆归属于殷商。殷郊时常想着等父亲登上王座之时,妹妹能与他同奏此曲,贺父亲大典之喜。可那夜不仅父子兵戎相向,兄妹之间也更生嫌隙。殷郊属实想不明白,这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
从前,虽然父亲来内廷的次数不多,可每每来此都会与母亲一同用膳。晚上再听小妹徒歌,偶尔评判两句他的琴艺。父慈子孝,兄妹亲近。
可如今,父亲猜忌怀疑他,妹妹疏远冷待他。
有时候,他来寻待他如常的母亲会碰到殷郑。可她要么是坐在一旁,垂首不语。要么是起身行礼,先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