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间,阴差阳错;半生里,世事无常。
崇应彪算不得什么光明磊落之人——世人觉得该他愧疚的事数不胜数,可他唯独在面对那条平安腕绳时,方觉这样的情感涌上心头。
对苏全孝,也对殷郑。
三枚平安扣覆在他腕上,更像是烙在了皮肉上——时而刺痛他尚未泯灭的良心,又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有些事,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如愿。
......
这样的祈福腕绳,崇应彪从前在他的兄弟身上见过。只是,他没戴过——
母亲早逝,生前也并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儿子身上。至于父亲,他所有的心血都凝结于崇应鸾一人,更没有心思看顾这个生性古怪的幼子。
于此,这样的腕绳也成了年幼的崇应彪攻击其他兄弟的尖锐“武器”。
‘只有躲在母亲身边的小娘子才会戴这样的红绳!’
‘真正的战士以刀剑论输赢,谁管你戴不戴这链子?’
‘你除了会跟你母亲告状还会什么?细皮嫩肉的怂包,滚回你宫里哭去吧!’
七八岁的崇应彪如是嘲讽着每一个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兄弟,而十八岁的崇应彪仍然忍不住期待能有一条和其他质子一样的腕绳——
期待那种认可,期待他能得到和他人一样的对待。
那天练射艺的时候,他就看到姬发和殷郊戴在手上的铜扣。雕着精细花纹的铜扣被红绳穿过,于日光下微微闪亮。他原想以此为由嘲讽姬发“摆脱农籍”,可很快发现鄂顺和姜文焕也有相似的腕绳。
崇应彪不动声色地在几人身边走了几趟——不是换弓,就是取箭——他确认,四个人手上戴的铜扣样式基本是一样的。
不日就要挥师冀州,崇应彪能隐约猜到这腕绳是用来祈福的。那么,他应该也有才对。
儿时难以言喻的羞愤再一次将他攫住——崇应彪只得强行按捺住想要讥讽姬发的冲动,以及上前询问的想法。他既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独他一人尚未收到腕绳,又怕当真没有属于自己的那一条。
‘许是姜王后直接让殷郊和姜文焕交给另外两人的’,崇应彪私下里这么安慰自己。他跟太子和东伯侯之子的关系不过尔尔,单独叫宫婢来送也合情合理。
正值夏秋交季之时,正午时分尤觉炎热难当。几天的工夫,就连鄂顺都觉得奇怪——
“崇应彪,午休可以摘腕甲。这么一直戴着,你都不怕捂出痱子吗?”
“有时间管我戴腕甲,不如好好想想你那愁人的决斗!下次可别再被我按在地上揍!”
鄂顺一贯脾气温和,听崇应彪如此出言嘲讽也没能激起他半分气恼神色。见他不再多问,崇应彪也暗自舒了口气。独自转到无人处,悄悄地卸下沉重的腕甲——
厚重的皮革和铜甲下是被汗水浸湿的衣袖,撩开洇湿的布料,露出一片泛红的皮肤。饶是质子们日日受风吹雨打的皮肤也受不住这般“折磨”。
不耐烦地揉着手腕,崇应彪心中咬牙切齿,‘什么破腕绳,不要也罢。说不定,姬发和鄂顺也是靠着各自的关系才有的。’。他狠狠转了两下手腕,暗自皱眉,最终还是将一副腕甲重新戴上。
傍晚时分,刚刚归营的崇应彪就听宫人回禀说是王后宫里遣人送了东西来。故作无事般地道了声‘知道了’,脚下却是克制不住地加快了步伐。
一进屋,他就看见桌上那只醒目的匣子。
一直期待的腕绳近在眼前,崇应彪反倒没了进屋前的迫切,心中生出几分安定来——
他默默坐到案边,十分随意地靠坐在榻上。一手搭着那只匣子,拇指轻轻抚摸着上面雕刻的纹路。崇应彪从来都冷漠如霜的眉眼间泛起一抹笑容来,竟有些不忍心破坏这份独特的喜悦。
现下他一身灰尘,崇应彪都担心弄脏了自己新得的礼物——他准备先沐浴更衣,顺便把因喜悦和期待而生的美好延续得更久一些。
传了宫人去备热水,崇应彪卸去战甲,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常服,独自走进院子里。他说不上心中此时作何感想,只是觉得浑身倦意消散,傍晚的夕阳也是格外灿烂。墙外的大树枝叶参天,随风摇曳的叶片剪碎了夕阳,零落满地。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以前怎么没注意到院子里有这样好的风景。
他将酸痛的肩背沉入水中,氤氲的水雾缓缓逸散开来。崇应彪呼出一口气,忽然想起:殷郑有些日子没有爬过那棵树了。
或许是因为苏护谋反,公然宣称永不朝商——这位殷商公主,最终还是选择站在家族那边,选择继续维护那份延绵百年的荣耀。
对此,崇应彪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他看来,殷郑还算是长了脑子。
崇应彪用布巾擦干头发,换上干净的常服回到房内。打开匣子,他看到暗红的衬布上静静卧着一条腕绳。而那上面,缀着一枚与另外四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