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丰五年,二月二,龙抬头。
“咳咳咳。”
疼痛愈发剧烈,绣棠猛地睁开了眼,眼前出现的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太监样式的幞头挡不住贪婪的目光,下意识的警惕促使她背手摸索床底。
“哟,还没死呢?”老太监说。
佝偻着背的老太监不情不愿地缩回手,眼神在毫无诚意的掩饰下没有变化,落在绣棠的脖颈处,眼睛骨碌一转,才想起这位采女是个聋的,多说一句也是白费口舌。
绣棠一把扯下脖颈处戴着的璎珞,递到他手中。
“不是值钱物件,劳烦公公照拂。”她圆润的杏眼微弯,露出无害的笑容。”
“算你识相!”
老太监扯下璎珞,又上下扫了一眼,确认没有一丝油水可榨,终于大发善心抛下手里的餐食,顺带甩下一句:“便宜你了!宫里头办好事,不然可轮不着这般大的馒头!”
随手用树叶裹住的馒头撞在木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蜡质外皮敞在空气里,任谁都想不出这是哪天剩下的,可以达到如此坚硬如石的效果。
绣棠捡起馒头,拍干净上面的尘土收入怀中。
这是凝雪苑,不成名的冷宫,一个沾了灰的馒头都是天大的恩赐。
绣棠今年二十。
十五岁时落雁楼出阁,她生得好,过眼时让微服的皇帝多停留了几眼,故而带回宫中。可她身负残缺,双耳失聪又出身卑贱,性子太过无趣,最终被随手搁在这里,五年之久。
此地偏僻,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喜欢在这说些主子的阴私。绣棠听到过许多,包括贤妃想拉拢几个出身高的秀女;淑妃又推了几个小宫女进湖里;襄嫔比较特殊,她给皇帝戴了两顶绿帽子,刚把不安分的前一个干掉……
今日闲聊的是两个小太监。
“那药真有那么神吗?万一……”
按照绣棠的了解,这位娘娘多半是淑妃,她手里什么千奇百怪的药都有,惯用下药和直接谋杀的手段。皇帝宠爱淑妃,只要顶罪的人死了,也会轻轻放过,不痛不痒地罚些俸禄。
“这可是娘娘特地从宫外搜罗的。但凡是个有根的,绝对撑不住,到时候我们肯定少不了赏赐。就算是靖侯世子,那也是个男人!”
靖侯世子,戚云崖。靖侯军功卓越,两朝老臣,亦有从龙之功。靖侯世子为膝下独子,虽不曾继承其父马上英姿,在朝中也广有德名,为人温良和善。
最广为人知的轶事,靖侯世子曾随父访西北崇州,独自出行时身着锦衣,归来时却满身粗布麻衣,众人嬉笑其落魄,世子正色温言:“我辈换衣可笑,一稚儿无衣将死,我为轻。”此事一时间传回朝中,不少士人效仿,称道其怜弱之德行。
故而小太监谈到他姓名时,有些底气不足。这样如高山明月的人总是令人仰望,不同俗流。
绣棠有些恍惚,脑海中浮现起临死前那一幕。
那日宫墙内落了雨,又起了火。兵戈交接声愈发喧哗,冲天火光里杀声震天,哭喊声被压在雨里,凄厉地埋进宫城地底。先是许多宫装女子的尸体,再是穿着铠甲的尸体,七横八倒在玉阶上,浓重的血色汇入蜿蜒的积水里。
马蹄踏过飞溅而起,靖侯世子衣摆沾上一滴血,唇边带着不合时宜的浅淡笑意,仿佛脚下堆积的不是尸体,而是落花。
绣棠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往墙角靠了靠。
小太监们对靖侯世子的讨论很短暂,提到财物奖赏时语气愈发激动。
“今日娘娘是真大方,那可是黄澄澄的真金啊,这出身好就是不一样啊。”
“那是贵人的命!你看这宫里的,那上不得台面的地方进来的,就是没有这个福分!”
“你小声点!万一被人听见了?好歹也是位主子……”
先开口的小太监话没说完,自己倒先发了笑。这儿哪能有人听见呢?那位住在宫里的主子可没有使唤的宫女,自己还是个聋子,能听见什么?
同行的小太监呸了一声,他可是领了贵人的差事,可不能提这晦气人,笑嘻嘻地揽着同伴往回走。
他刚转过身,蓦然对上一张极素净极媚的脸,吓得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那张脸属实有些像死在宫里的冤魂,面容惨白无颜色,偏有一点朱唇,在死人的定论上多出活人的艳丽。又过于艳丽,近似索命的鬼魂。
小太监定神一看,意识到是方才闲聊的正主,有一瞬的心虚,但很快抬头挺胸退走。不过是个失宠的聋子,又能拿他怎样?
绣棠抬起头,小太监的身影逐渐淡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扫过窗前,又垂下眼睫。
她在宫里当了五年的聋子,什么秘密都不会听见的聋子多好,至少还能活着。
绣棠有些心神不定。她依稀记得这一遭,淑妃在惊蛰宴下药设计靖侯世子与陆家小姐,事情不成后败露,淑妃少见得了两个月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