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斐是下午到岸止城的。
皇城人的阵驾就是要阔些,光是乘坐的轿子就有十六人抬;轿身是梨木鎏金,轿顶上琉璃串流光溢彩,碰撞间铛铛作响,听起来怡心悦耳。
谢书台久久候着,原本游离的思绪在车队进城的那一瞬间立即收敛了回来。
阿爹每日惯例要巡城,两位兄长又日常不在府中,因此这回迎接皇城访使的重担,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前世此时也是由她来接裴玉斐,记忆里正是这次之后,阿爹才慢慢让她接手城中事宜。
轿身倾斜,一道花枝招展的身影被人扶下,谢书台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抬脚迎了上去。
“裴世子。”谢书台脸上挂着官方的笑,她垂着眼,一副乖巧可欺的模样,“许久不见了。”
裴玉斐神情倨傲,他淡淡扫过在场众人,目光在触及到边缘处某个不起眼的人影时一滞,而后嫌恶地别过头去。
他立在谢书台跟前,狭长的影子将后者一整个覆住,恍然间天地色无,闲人隐去,尘嚣散远,世间仿佛唯余他们二人相对而立。
晴日正好,春风轻噪,两人目光相撞之间,隐隐暗香动。
良久,裴玉斐收回目光。
他从谢书台身旁走过,话音带笑:“也才三个月而已,说得好像半辈子没见过一样。”
谢书台愣了一晌,总觉得他这句话的话意有些怪。
她追上裴玉斐,伴在那人身侧,回想前世这时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却是怎么也无法自然融入。
如果前世她没收到那封密信,或许她仍能与裴玉斐畅然而谈。
可……
前世她死等裴玉斐援军,却在他援军到来之前先收到一封密信。
那信不知是何人寄出,但上方印着朱红明阔的玉玺,收信的人本应是裴玉斐,但最后被阿宁截来给了她。
信纸上言语不多,只有寥寥几句,却成了压垮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岸止城危,假意驰援,联叛军破城。”
圣上忌惮岸止城许久,这她知道,可自称也算半个城中人的裴玉斐,原来也是那噬人漩涡的欲望之一吗?
谢书台敛下眉目,细密而长的鸦羽盖住眼眸,叫人难以窥探其中分毫情绪。
她几乎是有些恶意地拿话刺他:“这回世子莅临,不知道又带了圣上什么旨意。”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那些陈年芝麻烂帐?”
裴玉斐却好像没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他正要回忆,却是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这回岸止城迎接他的仪式颇为盛大,城中官员两侧夹道,百姓伸颈以待,千百道或好奇或谄媚或探量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
猴子。
裴玉斐心里暗呸一声,他连忙把这个想法抛出脑外,转过身对谢书台说:
“行了,既不是陛下亲临,我也不是第一回来了,阵仗弄这么大做什么,让他们都回去。”
谢书台道:“世子何以妄自菲薄?您既是皇城来的官员,无论如何也是受得起这礼待的。”
说是礼待,她话里的刻薄却让裴玉斐都明显察觉到了。
裴玉斐一愣,这才回过神来:“书台?”
明明上回分别,两人还有说有笑的啊。
谢书台神色淡淡:“承蒙世子厚爱,但这称呼太亲近,世子还是像从前那样,唤我谢小姐就好。”
.
不论谢书台今日的态度如何,至少裴玉斐有一点说对了。
他身份确实不够,若是陛下亲临,谢远征再怎么不得空,也是要抽出时间来陪侍的。
何止谢远征,城主府中三子一女,包括被收养的顾如期,都是要来走一遍过场的。
相比之下,裴玉斐身份就有些尴尬了。
说低,人家生在皇城脚下,文信侯府是无可置疑的权贵之家,他母亲又是文信侯原配嫡妻,身份高贵,可见一斑。
说高,他母亲早逝,父亲续娶,舅家多年来对他不闻不问,直到幼时送来岸止城之前,过的都是连下人都不如的凄惨日子。
如此这般高低不就,换来的就是今日岸止城明面上对他迎势浩大,实则真正有分量的人都不在。
谢远征父子三人自不必说,就连谢若和这样的闲人,也能随意找个原因逃开晚上的宴会。
揽月楼上,灯火通明,丝竹声扬悠悠靡靡。
城中官员有意巴结讨好裴玉斐,一个接一个地往前敬酒。
觥筹交错的声音让谢书台感到厌倦,酒过三巡,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以换衣为由外出吹风。
今日为了迎接裴玉斐,谢书台穿了平日里最觉得麻烦的繁复服饰,裙摆处层层叠叠布料堆开,闷热不说,还让她行动难以自如。
揽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