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做噩梦。
旁人的噩梦皆是些虚无缥缈之事,天马行空,当不得真。我噩梦里的桩桩件件却都是真的。
彼时我爹流落城南三曲,带着我卖力过活。一曲是销金窟,里头仙乐缠绵,轻歌曼舞;三曲却是世上最腌臜下流之处,住着毁容的娼伎、疯癫的老妪、无处可去的老者、异乡卖来的少年……十八层地狱,十八般羯磨。
为了养活我爹,我耍过黑拳、当过打手、做过土匪、甚至替人去讨印子钱(1)……
直到十二岁时,师娘找到我和父亲,把我们接去蜀中。
初次见面,师娘赠了我一盒胭脂,以鸳鸯铜匣装着,十分精致。我启开来看,这胭脂不是寻常的檀红朱红水红,而呈暗紫色,十分魅惑。
师娘俯下身与我说:“丫头,抹上胭脂,往后咱们寻筝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要养我,让我和寻常姑娘一样,过平安喜乐的日子。
胭脂朱钗马面裙,都是有钱人家女儿的物什。十二岁之前,我从未抿过胭脂。富贵小姐皆贴花钿、涂胭脂,妆扮得如花似玉,以展示自己的身份。
师娘赠的暗紫胭脂,特别适合我。
后来,师娘娶了父亲,认我为义女,教我机巧,传我武功。逐渐地,我把师娘当成了亲娘。
再后来,楼兰兵乱,父亲师娘被“沙蛇”俘虏,我被迫亲手杀死父亲,为了浮戮门的安危,不得已背叛师娘,让师娘被终身囚禁。
我惊醒时,见如钩冷月下你的身影,心中且暖且倦,不由自主一把将你抱入怀中。行动间,我肩头的披风落地,接起深夜银辉。
“寻筝……”你微微蹙眉,想是被我弄疼。
我无所顾忌地吻着你,将暗紫胭脂印到你额角。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近乎哀求:“别离开我……千万别离开我……”
鬼姬总是夜半三更出没,杀完该杀的人,便约我饮花雕酒。
此时我和她坐在棠棣湖画舫的檐角,一壁饮酒,一壁细赏彻夜不散的巫山丝竹。
今日鬼姬穿的人皮属于一位黝黑面孔的老翁,望之耄耋之年。她不伪声,嗓音仍旧是年轻女子:“妹子,等师娘救出来,咱们干脆过河拆桥,杀了长帝姬吧?”
我抬眸:“长帝姬怎么惹你了?”
鬼姬把玩着一只百环蛇:“她没惹我,我就是想着,等皇帝老儿一死,天下就乱了。若长帝姬死了,天下就更乱了,干脆乱到底。”
我并不在意,道:“你想杀就杀。”
却在此时此刻,我心中有一处叫嚣着让我悬崖勒马。我有你,有孩子,岂能如往日般伤天害理?
我自己不怕报应,却怕身上的罪孽报应到你和孩子身上。
长帝姬曾向我讨要人皮傀儡的做法,她欲以此作战,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倘若搁在往日,我给便给了,世上生灵涂炭与我何干?我自然盼着世人都受我受过的苦楚,都陪着我戚寻筝下地狱。眼下,我握着那图纸思忖了半个时辰,都不曾给她。
逐渐地,我不再是彻头彻尾的恶鬼了。
我究竟是谁?
鬼姬秋波流转,额前的虺蛇银饰熠熠发光:“妹子?”
我忽然叹道:“师姐,我后悔了。”
鬼姬道:“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说这个。”
我扑到她怀里,阖上眼眸,从前我尚未感受出原来她的身子这般寒凉。我说:“我盼着这一切,快些结束。”
这日老皇帝令我去东宫教储姬殿下骑射,我想起储姬殿下在刺杀中躲在罗汉床下啊啊啊叫的模样,觉得老皇帝纯粹是在难为我。
然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在沐休之日去往东宫,见赵福柔一行人列席院内,羽箭□□搁在案上。
赵福柔左边立着司礼监秉笔狸奴,右边立着陪读冷画屏。不远处坐着一天到晚闲的没事儿的海棠春,她显然是来看热闹的,或者是找冷画屏调情的。
我与诸位同僚彼此见礼,依次落座。正待给储姬殿下演示如何搭弓射箭,赵福柔十分不耐:“本殿会,不用你教。”
我:“……”
狸奴行礼道:“陛下对您怀有重望,还请储姬认真练习。”
我啼笑皆非,将弓箭递给赵福柔:“殿下既然娴熟,还请一试。”
赵福柔很想快些逃脱习学的魔爪,她咬着牙拉箭,像模像样地抬手出箭。飞箭偏离靶心二里地,射到檐角,一群白鹭骂骂咧咧地飞起来。
海棠春笑得直不起腰,不停揉弄怀里的花枝鼠。冷画屏却认真道:“当真不错,起码这一回射出去了。”
赵福柔眨了眨眼,参鸾髻上振翅凤鸟金钗垂下的流苏打在耳畔,她笑得有些憨傻:“狸奴姑姑,当皇帝又不用打猎,射什么箭呐。您让母皇放过我吧!”
冷画屏敛袖而立,神态雅到极致,仿佛古画中的洛神:“殿下这话岔了。射乃六艺之一,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殿下来日要君临天下,岂能不修习君子六艺!”
狸奴示意我射箭一回,给殿下演示。我拉弓而起,羽箭正中靶心。登时狸奴、冷画屏、海棠春三人的眼神都落在我身上,充满赞许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