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心医院设有员工停车场的院落里,气岸双手执一柄比他的身高还高的竹扫帚,有节奏地挥动着,将尘埃、落叶、纸屑与烟蒂扫成一小堆,再装进三轮的小垃圾车里。
这轻松的活儿令他想起狱中干的工作。对比起来,在医院里的工作不仅轻松,而且自由自在多了。在干活的中途,不论什么时候想喝口水,想小便,就去做,根本不必向谁请示。
但话又说回来,在这儿,他是地位最低微的人。护士长对他态度恶劣,颐指气使。当她招呼他时,随便得就像招呼一条狗;当她发现他没有把地扫干净而斥骂他时,凶狠得就像斥骂一个小贼。不仅大人,连小孩也瞧不起他。有一回西药房的工作人员带他的孩子来,让他在院落里玩耍。小孩手里拿着一支脆皮甜筒,边撕边将黏乎乎的包装纸扔到地上。但小孩有一次扔偏了,竟把它甩到气岸脸上。小孩也不道歉,感到很滑稽地笑了,便掉头跑开。
气岸没有动怒,长期的牢狱生活已教会他忍辱偷生。他将小孩扔的纸碎从脸颊上撕下来,揉成一团抛进小垃圾车里,继续工作。
在他麻木不仁的背后,是妻子不离不弃的爱使他获得了坚强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气岸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女婿的停车位上打扫,他的扫帚挥舞得格外有力。他像朝圣的信徒告诉自己圣地到了,内心充满幸福、喜悦和自知不配的复杂心情。片刻,女婿的车位已干净得可以用舌头去舔。
女婿的座驾从远处驶来,气岸像做贼一样慌忙闪避到一棵参天大树的树干后面躲起来。女儿阿韵和女婿鄞医生佯装看不见渴望与他们打招呼又腼腆躲藏起来的父亲与岳父,下车扬长而去。
见他们的身影走远了,气岸从藏身之处走出来,脸上有虫子往下爬的感觉。他用手掌一抹,原来是纵横的老泪。
刚才扫地时,气岸踩扁一个饮料瓶,不料瓶中残存的饮料喷射到他的工作服上,在洁白的胸口留下一滩褐色的明显的污迹。为了这抹无法消除的难看的污迹,此刻他又羞又恼地站在内分泌科室门外。他鼓起勇气,迈进有许多病人静候的秩序井然的内分泌科,向女婿拘谨地鞠了个躬,说:“鄞医生,我来倒垃圾了。”女婿冷淡地点点头,用穿皮鞋的脚将废纸篓踢到岳父跟前,似乎两人之间并不存在任何亲缘关系。气岸低声下气地将废纸篓拿到门口,将里边的垃圾倾倒在底部带轮子的大垃圾桶里。
他往下一个科室——肾内科走去。当他走进诊室言明来意时,医生亲切地说:“老游,有劳你了。”并亲手将废纸篓递给气岸。走在过道上,气岸幻想着:如果女婿有肾内科医生的亲切态度,该多好!
他不知不觉来到了女儿阿韵工作的新生儿科。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去取放在墙边的废纸篓。此时他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恰巧女儿有事从他身边走过。女儿左顾右盼,确认没有人注意他俩之后,悄悄地对父亲说:“如果我们的关系被识破了,你就得走!”气岸听了瞬间心都凉了。
但是气岸并不责怪女儿这种不肖的言行,相反,他能体谅女儿,甚至认为是自己害了她。
阿韵的童年及少女时代,都因父亲身陷囹圄而扭曲变形了。上幼儿园时,老师、阿姨和小朋友们都因她是犯人的女儿而欺负她。有一天她无法忍受了,对妈妈说她不想念幼儿园了,想回家做家务、带弟弟。于是她真的回归了家庭。
在与邻居玩耍时,阿韵一赢了,就会被对方揭短:“有什么好得意的?你爸爸是吃监饭的。”
升入了初中,这对于她来说是个新天新地。她仔细地珍惜着这个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的崭新而美好的世界。她从不带同学回家,却将要好的同学的生日记下来,哪怕从牙缝里节省下来,也要买一份像样的生日礼物赠送。
阿韵终于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并且在经济上能够独立——她从护士学校毕业后进入市中心医院,成为一名护士。踏上工作岗位不久,她发现有一道爱慕的目光老是追随着她:在等待电梯时,在走廊中不期而遇时……但是内心自卑的她不敢相信这位前途似锦的年轻男医生对她产生了爱慕之心。她不是不喜欢他,想拒绝他,而是怀疑对方是否对自己怀有足够的诚意,并且怀疑有这样一种家庭背景的自己是否配得上他。
像旭日终于冲破黎明的薄雾,鄞医生的爱意终于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表现出来。
下班了,阿韵换上便服走进电梯。乘同一电梯的鄞医生绽开一个友好的笑容说:“游护士,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吧,天正下着毛毛细雨。”说话间他们已到了设有停车场的小广场,气岸正戴着竹斗笠,将扫成一堆的垃圾集中起来倒进三轮小垃圾车中。啊,难道她的初恋一定要当着这个她无比怨恨的父亲展开吗?但是情意绵绵的鄞医生正等着她的答复,那无疑听到了他俩的对话却假装一心一意埋头扫地的气岸,也正以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女儿的反应。
她鼓足勇气,向她内心也有相当大的好感的鄞医生彬彬有礼地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