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长卿脸上闪过一丝黯然的神情说道:“我的家族多年前就已经灭亡了。如今我混迹于教坊这样的风月场所谋生,实在耻于使用祖先的姓氏。”
长恭知道魏晋以来各族的混战十分频繁,也有不少的部族在彼此的兼并战争中遭殃,但也因此而不断地融合。他有几分同情地看着段长卿说道:“难怪先生弹奏的古曲中有源源不绝的杀伐之音了。”段长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重重地放下酒杯说道:“是我玷污了先人之音。”
长恭摇头道:“先生之情乃发自肺腑,何来玷污一说?只是先生演奏时一直盯着我父王,不知是何缘故?难道我父王竟与先生的亡族之事有关?”
段长卿摆摆手说道:“殿下误会了。只是令尊身上有股血腥攻伐之气,我受此影响,心中杀气更重,所以才会失手弄断了琵琶弦。令殿下见笑了。”
长恭听得将信将疑,却又不便再问,只好换了个话题说道:“先生与可儿是何时相识的呢?”
一提起自己的爱徒,段长卿脸上的神情也立刻变得轻松起来,便细说起了当日收留可儿的情形和可儿的许多趣事。长恭听得兴味盎然,不知不觉间已经和段长卿对饮完了几壶好酒。
段长卿见长恭还想抬手唤酒,连忙按住酒壶说道:“四殿下海量,不过还是就此打住吧。”长恭脸色微醺地说道:“对,我还要回去与我的几位王兄王弟喝酒呢。”
恰好明剑在这时寻到酒肆来,见状连忙把长恭扶了起来,又对段长卿说道:“段先生,令徒已经平安送到,我先扶我家殿下回去了。先生可需我为你叫辆马车?”段长卿摆手道:“不必劳烦。我喜欢步行,正好解解酒气。”长恭朝段长卿挥手道:“段先生,与你相谈甚欢,后会有期。”
段长卿微笑着说了句“后会有期”,待长恭和明剑离去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酒肆,反倒在原地坐了下来。过了一会,一个长相精悍的男子匆匆步入雅间,又低声对段长卿说道:“齐王已经派人去府上捉拿阁下了。和大人说他会尽量拖住追兵,要阁下先走。”
段长卿冷笑一声说道:“高澄果然和他父亲一样,是个反复无常之辈!你带可儿先走,我随后便到。”
那名男子答应了一声,却不走酒肆的正门出去,而是直接打开窗户跳了出去。段长卿仍旧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饮,一直等到楼下响起捉拿他的叱喝声,方才掀开雅座里的一幅山水图,迅速地消失在图画后面的密道中。
长恭并不知道自己身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齐王府时,正好赶上几个兄弟也喝高了,就连平日格外注重形象的高孝琬,此时也敞开了衣襟,正抱着一个酒坛痛饮,所以长恭混在他们中间也毫不显眼。
延宗年纪虽然最小,酒量却比几位兄长还要惊人,一看见长恭进来,立刻大笑着拉住他,又把一个酒坛塞到他手里,嘻嘻哈哈地说道:“难得父王今日准许我敞开肚皮来喝酒。四哥,你可要陪兄弟喝个痛快!”
长恭苦笑着接过酒坛,见大哥高孝瑜已经拔剑起舞,二哥高孝珩正在摇头晃脑地作赋,三哥高孝琬却在拍着手唱歌,只觉哭笑不得。恰在这时,他们的六叔高演走了进来。
高演与长恭他们的二叔高洋和九叔高湛都是同母兄弟,身材高大挺拔,仪表英秀非凡,是高欢诸子之中难得的一个稳重人,因此也很得长兄高澄的看重。他见这兄弟几个都醉得不辨东西,便摇头笑道:“大哥太放纵你们了。”
高孝瑜一见高演到来,舞剑益发起劲,末了还将宝剑交到高演手里,要他也演示一番。高演摆手道:“我还有事情要与你们的父王详谈,没空陪你们发酒疯。”
长恭嗅到高演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烟火味,不禁惊讶道:“六叔,哪里失火了?”高演目光一跳,随即笑道:“我还没用饭,饿极了便去了趟厨房。”长恭“哦”了一声未作多想,目送着高演匆匆走进了东柏堂。
第二天,长恭一觉睡醒,只觉头疼欲裂,不由得□□了一声。明剑赶过来给他送水,不知为何脸色却有些难看。长恭接过明剑递来的巾帕,看了看他的脸色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明剑张口欲言又止。这时延宗却从外面一头撞了进来说道:“不得了了,四哥。昨天来家里演奏的段先生家失火了!”
“什么?!”长恭扔下巾帕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揪住延宗的衣襟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延宗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说道:“我也是早上听家里的下人议论,方才知道的……喂,四哥,你去哪啊?”
长恭没有理会延宗和明剑在身后的叫喊,一路飞奔到马厩里牵了一匹马,翻身骑上马背就径直出了齐王府。尖利的风声呼啸着从他的耳边经过,带来空气里一股隐约的焦味,忽然令他想起了昨天六叔高演身上的烟火味。长恭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凝结住了。
父王,该不会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