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金陵城是一个极为难得的艳阳天。
庭院里,梅花已经开始慢慢的过季,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唯有墨兰,冬季纵然已经慢慢的过去,但它却依然傲然立在枝头。
不远处的回廊之下,王昭身上披着来时穿的那件狐裘,捧着手炉,沉默的望着庭院里打扫积雪的下人。
王昭是个喜好清净的性子,正好昨日过节,瞧他们一直看守着宅子,实在辛苦,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命府上的管家放了他们半日的假。
但因是处于正月里,金陵从昨日下午到夜半时分一直都在下雪,府上下人又都被王昭放了假,因此今日这积雪便一直拖到将近午时才有人来打扫。
“女公子,实在是小的们怠慢,因着扶苍大人前日吩咐过,女公子您喜好清净,最是厌恶被打扰,小的才一直不敢来女公子院中来询问您的意思,这才将您这里的积雪一直拖着。”
王昭沉默的看了那管家半晌,只见他一身灰色长袍,斑白的发丝一丝不苟的被束在脑后,年过半百的他此时面容上早已爬上了皱纹,但此时面对着王昭,他这张脸垂着,言语间满是歉意。
也许他自己不曾察觉,但他就站在王昭面前的两步远,他这幅模样,早已经被王昭看在眼里。
别看他话里话外都是自己苛待了主家嫡女的歉意,可那脸上的表情与他话中的语气可谓是大相庭径。
但王昭终究是没说什么,见管家不愿承认,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笑得得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再过些日子便是立春了,我也在这里住不了多少时日,这积雪打不打扫的,也没什么关系。”
管家闻言,立刻赔笑,“女公子仁慈,体恤我等,小的感恩。”
别看他虽是王氏一族的管家,可他早已经上了年纪,不得主家重视了。若不是王昭的母亲崔夫人感念他这老人为王氏效力多年,恐怕早就将人辞退,哪里还留他到现在?
王昭沉默的看了他半晌,握着手炉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
老实说,他的事,王昭并不想过问,只是他如今毕竟还只是王家的人,若是再不给予提醒的话,只怕——
“管家,我记得,您从前是我三叔父身边的人吧?”
“女公子好记性。老奴从前一直是跟着三老爷的,后来三老爷从军,这才未曾让老奴继续跟着。”
“我记得三叔父同我说过,当年他出入稷下学宫的时候,您曾是跟在他身边的书童,陪了他许多年,最得他信任。我父亲和二叔、三叔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所以后来便是入朝为官也不曾分家,您作为我三叔身边的心腹,便顺理成章的做了建宁侯府的管家,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府上矜矜业业的,便是我与我五妹妹都是您看着出生的。”
管家愣了愣,“女公子好记性,竟然还记得这些事情。”
“琅琊王一案出来后,不少曾经与他来往密切的寒门子弟大多都受到牵连,死在那场冤案之中。就连曾经盛极一时的陈郡谢氏,如今也已经退隐朝堂。我琅琊王氏自从八王之乱新帝登基之后便位高权重。只是这许多年来,咱们家纵然深得陛下信任,可难免树大招风,所以当年此案一出,我父亲便猜到王氏或许已被陛下忌惮,所以便将五叔和四房的堂兄安排外放。”
“而他们在离京之时,深知自己这一去日后或将难以回京,所以他们虽留着王氏尚在京城的府邸,但府上的下人除了留下来打理府邸的,其余之人大多都被遣散。那时,家中有几个跟了王家许多年且早已上了年纪的老人,我母亲感念他们的忠心,正好我三兄又在京城任职,便派人将他们好生供养着。唯有刘管家你,自幼跟随我三叔父,又最得他信任,所以便想着给你找个清闲的事情来给你。”
民间有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诗句中的王谢二氏,说的便是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两家了。
八王之乱后,景玉王在琅琊王氏的拥戴下登基称帝,自那之后,琅琊王氏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如今便是只有一个王晏在朝为官,但王氏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也依然很高。
这许多年来,唯一能与琅琊王氏并肩的家族,也唯有一个陈郡谢氏。
“您的事情我原也并不想过问。”
走廊下,王昭披着斗篷,手炉中的炭火无声的燃烧着,而走廊之外,早该停下的大雪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王昭抬眸,发间的步摇微微晃动着,心中一阵叹息。
这场大雪,约摸是这一次的冬天,最后一场雪了吧?
“管家,您毕竟是王家的老人,在府上做事也有几十年了,我本也不想与你说这么多的。只是我在金陵也有些日子了,您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也不是猜不到。”
王昭自小便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长大,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可惜,她的阿爹阿娘,连带着萧楚河,也都以为她还是从前那个长在温室里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