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地龙烧得极暖,便是地上也不显得冰凉。只是谢怀慈现在实在太过虚弱,这样的行动她的身体也承受不起,跪在地上,身子肉眼可见地晃了晃。香橼站在她的座位后面,面带担忧。
有知情识趣的宫女赶紧上去陪着跪在身边,想要将她扶起来。谢怀慈瘦削的肩背原本有衣物挡着,脱去大氅后又一跪下,显得更加单薄,看着甚至不如慈宁宫的墙砖厚实。
太后看着女儿苍白如雪的面容,她才二十五岁,放在别人身上,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可是谢怀慈偏偏身形纤弱,病骨支离。想当初,她女儿出嫁前,却是这京中最璀璨的一颗明珠。太后喉头一堵,说不出话来。她不说话,身边的宫女更是噤若寒蝉,低着头恨不得缩起来。太后毕竟老了,心神一荡,郁气上冲,便有些不适,撑着头缓了缓才回过来。
“还不扶公主起来!”
太后厉声道,周围宫女得到了明确命令,想要多使几分力气,却被谢怀慈推开。谢怀慈久病,身子无力,但宫女也怕弄伤了她,一个个有所顾虑,倒还真僵持住了。
她知道这是太后想要拒绝,宫里心思深,转移话题,便是不高兴答应的意思。想不到自家母后对着女儿都要耍这样的心思了。若是原来的她,聪明懂事,不可能让太后伤心、更不会拖着病体,用自己去威胁,把太后架起来逼迫。可是现在,她不想再懂事了。为了她的尊荣,为了弟弟的皇位,她牺牲了十年,也该够了。
“儿臣,咳咳,想要和离,还请母后准许。”
她声音还是虚弱,夹着刚刚动气导致的闷咳声,一句短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小得可怜。太后坐在上首,甚至没听见,只听见她的咳嗽声。唯有谢怀慈身边那两个宫女听见她的话,顿时冷汗连连,却不敢随意传上去。太后虽未听见,却也猜测出她的意思,又气又急,又心疼她,一拍扶手起了身,走到谢怀慈面前,哭道:“儿啊,你这是扎母后的心啊。”
听见她的哭声,谢怀慈眼眸一动,眉间出现一抹痛色。太后往常不是不疼爱她,小的时候,她和弟弟争东西,太后说公主要娇养,都会偏袒她。她风寒发热,太后一夜不合眼,守在她床边。她不受宠的时候,被陵安公主欺负,太后冲动之下,硬生生跑去如今的何太妃宫中,以下犯上,扇了她巴掌,为此被先皇下令降位禁足,她也并不后悔。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慈母之心。
只是没事的时候,可以尽情疼女儿。有事的时候,公主的幸福终究还是比不得江山尊位。她是怨太后,可是并不是不爱了。若是可以,她并不想伤母后的心,只是她已经没得选了。
心窝抽痛起来,谢怀慈软倒在地,失去了意识,只听见太后最后慌忙地大喊:“太医呢!传太医!”
声音尖利到破了音,半点没有了太后应有的仪态。谢怀慈不合时宜地想起,母后的失态,总是和她有关。
再醒过来的时候,谢怀慈一睁开眼,就看见床上的帐幔,还是十几年前她亲手绣的,太后挂到现在。软烟罗的布料,褪色倒是不至于,只是年岁侵袭,颜色终究是寡淡了,比不得原来的亮眼。
太后还是一如之前每次她生病一样,一直守在她床边,立刻发现了谢怀慈睁开眼,小心地把她半扶起来,拿起身边的热茶喂给她。
一杯热茶下去,倒是让谢怀慈勉强恢复了些力气。
她抖着声音道:“娘……”
宫里规矩重,也就是小的时候,谢怀慈还不懂事,才能偷偷叫两句娘。稍微大了点,便只叫母妃,唯有撒娇卖痴,讨饶求情的时候才会娇声娇气地喊上一句娘。这一声下来,仿佛又把两人拉回十几年前,母女俩亲亲密密,天伦之乐的时候。太后眼中一酸,簌簌掉下泪来,落在锦袍上,不一会就沾湿一片。
谢怀慈也跟着掉了眼泪,晶莹的泪珠汇聚在尖尖的下巴出,雨线一样滴在被子上。内室伺候的都是心腹,看着她们两人一路过来的,见了母女相对而泣的景况,无一不跟着落泪。
谢怀慈想伸手拭泪,动了下手,却被太后按住,又掖了掖被角,自己拿着帕子给她擦。
太后闭了闭眼:“儿啊,你和皇帝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舍掉哪一个,她都心疼。看着谢怀慈越来越憔悴,闭门不出,入宫的次数也慢慢减少,每次见了,不过也是强颜欢笑而已。她也是看在眼中,痛在心中啊。只是这襄国的江山基业,她不能让这些毁在她儿子的手中。
“如今朝堂上,邺王梁王虎视眈眈,等着将你皇弟拉下来。哥南也蠢蠢欲动,若是开战,边境百姓又要苦不堪言。内忧外患之下……”
谢怀慈明白太后的意思。原来面向她的脸回正,盯着床幔,半晌笑了笑:“母后,我明白。”
太后以为她要妥协了。十年来,谢怀慈纵然过得再不如意,进了宫,从来没有向她抱怨过一句。女儿越懂事,她心中越愧疚啊,这份愧意压弯了太后的脊柱,但她却不得不挺直腰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