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是几首有年头的诗,墨痕惨淡,苔迹可循,瞧着不知风霜雪雨地经受了多少,卷首题萧纲一诗:“空园暮烟起,逍遥独未归。翠鬣藏高柳,红莲拂水衣。复此从风蝶,双双花上飞。寄与相知者,同心终莫违。”墨晕开处,流水之痕。
卷中皆是流荡逍遥之词,与行书笔意大抵相和,不知是谁抄写的诗卷。
风草帘栊,枝叶扶疏,那持书痴看的少女立在他乡,玲珑可怜,只是黄昏为其抹上了许多旧颜色,那背影便疏离易碎起来,不甚真实,草木同她都似是落入了一副年长岁久的画。
画外人倒真切地期盼着此瞬永恒。
一旦她沐风露出一截眉睫的剪影,幻梦便陡然消散,回眸的那刻,她看到了夫人心上的大恸。
书页被一阵急风翻飞,簌簌作响,夹杂了草叶的风铃,许玉阖了诗卷,心下惘然,因此心缘故,这亭中景、石上木,处处都是温暖的旧色,她立在其中,却颇觉忐忑,几乎一刻也无法驻足,走在其上,脚步虚浮无依,喉中涌动着苦涩,她暗自咳了咳,几乎想要速速离去。重新温和了眼神,许玉预备恭敬地朝夫人行个礼,她刚被搓洗干净了面容,自觉清爽怡人,不想膝盖还没弯下去,便被慈眉善目的童夫人稳稳扶住,她也迎上夫人的目光粲然一笑,算得上甜美。
于是夫人也笑了,瞧见了她这副样子,她望进了她的眼中。“姑娘从何处来?”夫人问道,声音低柔温婉仿若生怕吓到眼前人。饥寒落魄久了的人傻一点呆一点好像没什么不对,许玉温声道:“府上大恩,可惜小女身无长物,实在无以为报。”她挣脱童夫人的手臂,结结实实磕了一回,又看了看左右,无奈道:“待见了府君再来一拜。”说罢拍拍灰土自行站了起来。
她昨日虽是假晕,在榻上装模作样地歇息了一回,所有的疲惫却经年累月地聚齐般涌了过来,埋身在温暖柔软的枕衾里,她沉沉睡去,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甜梦。醒来时,记起了细故,犹有余惊。
眼下她从甜梦中彻底清醒了,眼中的戒备藏不住,正如夫人眼底难言的悲凉,她虽对自己笑着,许玉却丁点儿瞧不得。
她忘记了手中的诗卷,在叶间破碎的夕阳光芒下生出了细细的冷汗,无措中,夫人突然伸出手,替她抚平了额前一缕乱发。许玉指尖握得发白,转过身,见天色将晚,不知怎的,想起了住了很久的门前那条空翠沾衣的小道,傍晚流萤星星点点,宛若游灯,她急切地渴望回到那处不通人烟的秘境。
“我像是来过这里。”她看向眼前的高阁,匾额朱字的纹路也清晰明朗,“眼不曾来过,心却来过。”
眯起眼睛看了片刻,才轻轻笑了。
她只回头望了一眼就捕捉到了空气中的点滴肃杀,冷眼瞧着,又像是秋日草木冷冽将亡的气息,许玉回过头,背对着所有人流泪。
她充满狐疑地摸了一把,不断滴落的泪水沾湿了掌心袖口,一瞬间的恍惚过后,她突然意识到了这是谁的眼泪,湿透的面庞扬起的笑容却也不知道是你是我,许玉心口一阵悸动,几近窒息,她不由慌乱起来,揣着一捧做贼心虚的心绪,脚下无立锥之地。
太守府点满了灯,恍恍的烛火由暗至亮,明映了园中逐渐陷入黑夜的道路,夫人亲手执烛,正在一路点亮沿途的石灯,许玉悄悄跟上,随在两名侍女身后,似游园,似归家。
“姑娘真像一个人。”夫人执起她的手,许玉暗自忖度,得知她病势非虚,积重难返,夫人继续道,“不是眉眼身量,却是无端的像,不怕你恼,你愿像一头受伤的小兽闯入这里,我不知有多欢欣。”
灯火已经点满,许玉平复如初,一颗心冷了下来,她问起了早先的孩子,差点被她抛诸脑后。
夫人没有回答,她们来到一株粗壮苍白的桃树前,红蕊无数,含苞欲放,许玉借着灯火看在眼中,便叹息道:“不循节令,不依花时,府上这株树可有什么来头?否则怕是不详。”夫人随她一道看了些时,淡淡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福祸向来不分彼此,姑娘何须在意。”
“夫人像是历经颇多,莫非富贵公卿家也来得许多祸端,我原以为,总该是福泽更多些,尤其是府上这样广结善缘的人家。”许玉冥思苦想道,“不过,如果现了些端倪,宜早作规避,我想必能逢凶化吉,夫人缠绵病榻,未必不是忧思过甚的缘故。”
“姑娘来此,未承想倒教姑娘替吾家担心了,姑娘只管好生安顿,权当陪伴我走完这一程。”
许玉便笑道:“我身边的孩子呢?我想他了。”
夫人的手仍旧握得紧,许玉任她擎着,垂下了眼帘,夫人回眸向她,诧异道:“什么孩子?”
许玉用另一只手比划了个小小的圆球,说:“这么大的孩子,认生得很,很怕人呢。”她想不通:“我见府上也有位……”许玉想了想是男是女,接着又道,“也有位佳儿,生得圆润可爱花枝招展,想必不会稀罕我带来的臭小子,夫人莫哄我。”
夫人温柔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