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一幕幕,在江恕脑海中闪回了无数次。
三年的时间,临川江氏存在过的痕迹,尽数遭到抹除。他苟活着长到了阿兄当初的年岁,可阿兄永远不会长大了。
他攥紧刚夺回来的青瓷扳指,擦拭干净刃上的血渍,脱下地上尸体的外裳,套在了身上。
十日前,江恕被卖到了这艘双头画舫上。
船分上下三层,最底下的船舱拥挤潮湿,囚禁着骗来或低价购入的残奴,专供有特殊癖好的权贵享用。再往上便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死去之人,被人牙婆子称作吕二郎。
吕二郎登船玩乐,为打点当地的关系下舱选奴,他亲自挑了三四个十来岁,容貌秀丽的年轻男女,其中就有江恕。
离舱途中,吕二郎的同伴对他极尽谄媚,夸他戴的扳指特别。
吕二郎抬手炫耀,还说这扳指是本家叔父所赠,世上仅此一枚。一晃而过,江恕瞥见了久违的青瓷云纹扳指。
物是人非,他已不再是懵懂小儿。
濯身更衣后,人牙婆子把他们分别安置到空厢房里,而江恕一双眼睛却盯着吕二郎的动向。寻了个空隙,他溜出门跟了上去。
他本意是想取回扳指,可见到吕二郎的时候,此人已仰卧于地,胸口插着他方才取走的锐利短刀。
人死了,不是他杀的,却给了他逃走的机会。
江恕趁着夜色,罩着这身衣裳,终于站到了渡口岸上。他自乱葬岗爬出来,辗转流浪扬、广二州,后被贩子卖到了荆州。
估算在船上的行程,这一回被转卖,他大抵仍在荆州,具体郡县便不得而知了。
江恕隐约看见人牙婆子也在渡口,正与什么人说话,恰巧背对着他。他想,无来处亦无归处之人,将去往何方,唯天知晓。于是他贴岸而行,快步没入黑夜。
在他渐行渐远之际,声色犬马的画舫忽然骚乱了起来。
而江岸风大,人牙婆子并未注意身后的异样,依然在与一位身量高大的侍女说话。
“药婆,听闻你这儿多是些残奴,是否有口不能言的少年郎?我家主人特地吩咐,府上奴仆要用泄不了密,又能卖力气的。若是有,把人都带出来相看一番,遇上合适的,银钱不会差。”
鸢飞奉自家女君的命令,跑了好多腌臜地方,或明或暗,她都得去寻一遭。
有残缺的人奴,大多时候人牙子都不会留,因为卖不上好价。后半夜她将回程,东渡口画舫是她打听到的最后一处暗门行当。
药婆揣着手,听明白了鸢飞的意思,扯皮道:“且不知你家主人是什么来历,武陵郡的达官贵人,风流才子,我药婆哪一个没打过交道?要挑也是熟客先挑,能把买卖做出名声,先来后到的规矩是不能随意坏的。”
鸢飞记得女君说了,事办不成,钱不到位。
于是她挤个笑脸,道:“看看货也不耽误事……”同时袖中滑出一小袋子,换到了药婆手中。
药婆面不改色摸了摸,是碎银锞的触感,分量尚可。
“也不是不行,那你……”药婆刚松口,后头来了个船工,耳语了一阵,结果转头她就翻脸了, “啧,走走走,这里没什么傻子哑巴!找哑巴就自己药哑一个,快走!”她把钱袋往地上一扔,火急火燎地赶回了画舫。
“有生意不做,什么人呐。”
鸢飞把东西捡起来,拍干净沾上的尘土,收回袖里。
同行的侍女青林一直远远站在杨柳树下,见情况不对便迎了上前,关心道:“谈好了吗?”
鸢飞抱怨道:“还是白跑一趟。真不知女君成日都在想什么,先是要离家养病,来了这边,隔三差五又命我们出来找人,她身边缺人照顾,这病怎么好得了?”
青林个子矮小,眉眼圆圆,生得就是一副镇不住场面的模样,所以每回都是鸢飞出面,她负责提前四处打听。
青林拉着她,劝道:“行了,你是最啰嗦的,一切等回去见了女君再劝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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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五,焚原小院。
解氏一族的庭院庄园遍布荆州,焚原小院建造在武陵郡汉寿县的芦苇山下,东西、南北各长三里,围活水沙洲为私景,奇树异草,廊庑若坊。
当然,这是闲人逸士的说辞。
解尽欢搬来小院不到一月,她就已经从最开始的期待,到现在彻底对中看不中用的大园子深恶痛绝:房子大有什么用,没好用的取暖设施,过冬体验还不如她斥巨资租的一居室。
什么曲水流觞,在江南地区那就是个水冷降温箱。
就凭古代这条件,她这具身子的病好了才有怪。
“……说到族中那些子弟,着实没有一个顶用的,我那庶兄谭之耀,喝酒厮混不着家,前日还在武陵东渡口的画舫上遇了命案,还好他就是个旁观的,万一沾上不必要的麻烦,族里的脸都要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