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解无是摸准了时辰,专门趁着两位侍女熟睡的时候,从他之前放竹篾蝈蝈的窗户溜了进来。
他也不嫌地上脏,背靠矮榻的边沿,面朝流转的月光说:“我们说好了的,阿姊只要看见我编的蝈蝈,就会避开她们来找我,可自从你离家再回来,一次也不曾应约。”他的语气中暗含失落。
先前,他会在白天编好蝈蝈,放去和光院,阿姊见到就会夜里来找他。
解尽欢仰面平躺,思索如何回应,许久道:“……那是我从前身子好,现在多走两步都费劲,如何找你?”
“可我看阿姊近日时常出门,不像走不动的样子。”解无用柔和的声线,不留情面地戳破漏洞。
解尽欢哑然,事实就摆在那儿,她连演都没法演。
她遇过许多难缠之人,却没有一个像解无这般,从情到理无孔不入,说到旁人快挂不住面子时,又不忘来几句软话,惹得顾怜。
解尽欢借口道:“本以为多散心,病就好得快些,哪知淋了雨,又病上了这些天。”
“是么。”
解无转过身来,定定地回望着她,“阿姊病中散心,怎还能捡个人回来?”
解尽欢警觉道:“你去了柴房?”
解无意味深长觑了她一眼,竟摇头:“医士为阿姊看完诊,本该即刻离开,却被婢子带去了柴房,若非那里还藏了别人,他去一趟做什么?我不必进去,阿姊,我想你不会瞒我的,对吗?”
解尽欢顿时犯难,她见到解无身上洗至发白的衫子,便猜测他被解氏族中冷落已久,只对他心中的阿姊亲近。就算对他说实话,他也无处去告密。
即便她不说,解无既已察觉到柴房有异,他执意要进去看,凭鸢飞和青林两人也拦不住。
“不瞒你,我是救了个人回来。”
蒙混过关的最好办法,就是真假掺半,解尽欢转念一想,编了个故事,“我出门去散心,在山林道旁遇了个浑身是伤的人,那附近渺无人烟,见死不救这般丧良心的事,我做不出来,索性先把人带回家来。”
“为救人所以才淋了雨?”解无神色缓和,面露些许笑意。
解尽欢道:“是啊,也怪我一时大意,下次不会了,生病可不好受……”她拢紧盖在身上的衾被,缩了缩身体。
解无见状扔了试探的心思,关切道:“我知阿姊心善,当年若非阿姊拦我,我早就化作一抔灰土了。”
他在不执居中就像个隐形人,连野狗摇摇尾巴都能让人多瞧几眼,他却一无所有。
解氏宅里的僮仆门客来去如风过,老人们都是家中主人的心腹,深知他的存在是谢叡的污点,对他避之不及。每月安排好送来道隐院的衣裳吃食,别的再不过问。
在他出生后入解氏家门的婢子仆役,偶然见他一面,还以为他也是奴籍,匆匆而过,并不对他有多深的印象。
甚至连他自己,都只依稀记得生下他的女人叫攸姬,而他的名字叫解无。
一个“无”字,好似否定了他的一生。
解无从小要自己挑水浆洗,若逢寒冬,送来道隐院的炭火不足,他还需溜出门去,到城郊的山里去捡拾干柴。道隐院中的日子如白驹掠隙,十二岁时,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循着院内的高声谈笑,找去了解叡的玄德院。
他没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是想知道他的生身父亲,为何对他不管不顾。
解无孤身站在雅宴之中,周围皆是身穿锦绣华服的达官贵人,他看向主位,解叡与众人推杯换盏,快意清谈。
他记不得自己是如何鼓起勇气上前的,当时他走去了解叡身侧,挤在侍从仆役之中,期盼父亲能发现他。
宴会过半,解叡终于朝他这儿看了一眼,抬手点了点他。
解无满心欢喜跑了过去,却听见酒酣的解叡,眯着眼睛吩咐道:“你,去给平阳君倒酒!”
他脚下一顿,张口欲辩,却在解叡充斥着陌生的眼神中,暗自退却了。
他做了一天的仆从,没有人在意他。
道隐院的桃林中,围了一片小湖似的深塘,潋滟水光中栽满了菡萏葳蕤,只因这边不常来人,只有荷花开时,荒凉才削减半分。
而此刻,未到荷瓣绽时,枯茎交错。
解无望着平静水面,慢慢靠近。
他年少伶仃,找不到生的意义,无边落寞围困住了他,驱使他向幽深的水底走去。
“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
一道如空谷幽兰的声音惊醒了解无,他足下沾湿,茫然回望枝桠吐苞的桃林。
“三、四月桃花始开,花落后便又到满塘荷花开放之季,何不止步,等赏过了盛景再决定去留?”
这是解无第一次见到解尽欢,他的长姊,不过那时他并不知晓来人的身份,只见一女子指间拎书,睡眼惺忪走出桃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