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镇国公使劲揉了揉脸,才发觉下巴有了不少扎手的胡茬,绕过劫后余生的邓思勉,绕过更咽着泣不成声的立春,绕过那丛把他脸色照得光暗不定的篝火,蹲下身从陈伯庸手里接过那张纵横十七道的棋盘,颤抖着手指一道一道慢慢抚摸。
“霜降,芒种,立冬,清明,白露,处暑,谷雨,立冬,大暑,寒露,小寒。”十一个名字便是十一条性命,陈伯庸微微仰头闭眼,眼皮颤动不止,低沉的声音仿佛十一道剑气挑破圆顶大帐,漠北风雪扑面,寒气彻骨。
先是一滴泪水落到棋盘上发出轻微声响,而后是接连三四滴落下,以水痕为棋子,不知道是黑是白,兴许茫茫世上,并不是只有黑白。少年缓缓垂下头,将前额眉心贴在冰凉棋盘上,肩头轻轻耸动,再没有人看见他流泪。
驻仙山赶来驰援北境的修士,是陈伯庸三月十三那场惨胜之后才动身从燕州而来,虽知道那一战中司天监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多年来老公爷倾力培养的二十四剑侍折损近半,但毕竟没有亲眼所见那十一个年纪都不算太大的修士决然赴死。
卢翰堂重重叹息一声,这位在驻仙山上地位不俗的八品剑修看来,他们心甘情愿从燕州一路赶来拦截漠北妖族,是敬重年近七旬的陈伯庸脱去蟒袍换铁衣,也是要替天下百姓守住这道城墙,这是避免生灵涂炭的大功德,格局要比只为大周皇室尽忠的司天监还高一些,可是现在,眼见一老一少两任镇国公无声落泪,他不这么想了。
“外人都说二十四剑侍是司天监培养出来的死士。”陈伯庸轻轻抬手搭在少年背上,语气落寞而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久远到不至于有任何情绪的往事,“无双,不是这样的。二十四剑侍都是命苦的孤儿,老夫不忍心这些天资、心性都不错的孩子被尘世埋没,一个一个把他们带回陈家,或许这就是缘分,又一个一个亲手把他们埋进土里···”
年轻镇国公低着头,只是肩膀颤动。
老泪纵横的陈伯庸脸上却带着苦涩笑意,将手里半杯凉茶泼进篝火,发出嗤啦一声动静,淡淡青烟刚腾起就被杯水车薪压制不住的火苗舔光,“不只他们。玉龙卫、撼山营、雷鼓营,所有死在北境城墙底下的,大周朝堂都欠他们一个说法,他们不该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埋骨于此,至少···要让天下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陈无双长长一口气吐得断断续续,几度噎停,抬起头胡乱抹去脸上泪痕,郑重将棋盘收进腰间储物玉佩,一言不发牵着墨莉走出大帐,帐外刚要小心翼翼试着去抚摸黑虎的大寒被他突如其来的沉重脚步声吓了一跳,像是被火焰烫着一般迅速缩回手,见黑虎仍是轻声打鼾才松了口气,退后两步跟陈无双笑着打招呼,低头拱手道:“属下大寒,见过楼主大人。”
大寒,是一年到头最后一个节气。
身穿蟒袍的新任观星楼主有些不适应这个称呼,恍然怔了一怔,喃喃道:“大寒?”旋即就被帐外有些凉意的空气激得回了神,朝笑呵呵的大寒靠近两步,使劲呼出几口浊气,挤出一个看上去不太自然的笑意,“你喜欢这只黑虎?”
大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墨莉这样容貌出众的少女在前,他的眼神还是时不时往身后的凶兽身上瞟,小声嘿笑道:“喜欢。”
陈无双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转身朝不远处阴暗里自己坐着喝闷酒的薛山走去,“凶兽对修士气息感知最为敏锐,它要是不想让你亲近,你连它方圆十丈都接近不了,胆子大一点,不过老虎屁股摸不得。”
大寒看着年轻镇国公离去的背影,一拍额头恍然大悟,急匆匆回转过去就要俯下身子伸手去摸黑虎脑袋,没成想乐极生悲,一脚踩中了黑虎尾巴,还没来得及反应,凶兽不悦地抖尾一甩,毫无防备的三境剑修登时被一股巨力甩飞出去数丈,啊哟一声结结实实墩在地上,黑虎没有伤人意思,可这一摔也不轻,苦着脸揉着屁股站起来唉声叹气。
陈无双脚步顿了一顿,头也不回地轻声道:“笨蛋。”
举杯消愁愁更愁,心里有悲愁的人最怕喝不醉,薛山摇摇晃晃站起身,等陈无双走到近前,这个性情爽朗的汉子抿起嘴唇,喉结动了两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把手里酒囊递给他,转身背对着城墙下连片大帐和木屋前的丛丛篝火,缓缓迈步往南,声音低得几乎都听不清楚,“陈兄弟,谷雨生前最惦记的就是你,老公爷把她···把她葬在大营南边,等你。”
少年嗯了一声跟在后面,走得不急不缓,抬手灌了一口酒,“别让她等太久。”那道二十三里城墙以南就算是雍州城了,可真正有着人间烟火气的市井离着边军大营驻扎地足有五六里距离,中间有数条大路小路,路旁杂草深可没膝,荒郊月下鸣虫窸窣,薛山越走越慢,陈无双不忍心再开口催促,这世上啊,再长的路也总会有个尽头。
尽头是一丘不大的新坟,坟前立着一方石碑,陈无双神识一探,就知道墓碑上的字迹不是陈伯庸的手笔,越靠近那座新坟,薛山越是踌躇不前,穿着蟒袍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到近处坐下,从坟上捏起一把黄土,倾泻手掌任由黄土如水洒落,没有泪水只有浅淡悲苦化成的笑意,举着酒囊喝了一大口,取出一坛玉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