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万般皆下品的读书人总说,山穷水恶出刁民。
以前在京都城见惯了膏粱子弟飞扬跋扈,陈无双对这个说法很是嗤之以鼻,真正涉足险恶江湖才感觉这句话极有道理。
大周十四州中最称得上穷乡僻壤的西南肃州和西北凉州,前者有人人得而诛之的邪修当道,后者有奉行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马贼横行,江湖修士的仁义规矩乱作一团。
在以大漠马帮独占鳌头的众多马贼眼里,远在金銮殿不知何为风沙催人老的景祯皇帝,以及世袭罔替与大周国朝同龄的观星楼主,都只是一个空洞的称呼而已。
司天监虽说是身负监察天下修士行止的重责,可在凉州这种数千年来从未出过任何鼎盛门派的地方,要想过居于人上的好日子,就得豁出命去,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去拼死拼活,饭都吃不饱,谁还管什么律法不律法。
规矩从来都是强者一言而定的东西。
坐在墨麒麟背上跟马三爷并肩纵马的陈无双想明白这个道理,斗笠帽檐遮住的俊朗面孔情不自禁莞尔一笑,穷酸书生要给天下修士立个规矩,委实是任重而道远呐,可细细一琢磨,要想做到这件难如登天甚至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也只有背靠司天监这棵根深蒂固的大树才有一线机会。
尽管,这棵大树已经衰老败落的不成样子。
说到底,纵马江湖还是要凭借自身本事,对凉州境内大大小小无数路径似乎都极为熟悉的慕容百胜头前带路,循着人迹稀少的野径往杨柳城方向马不停蹄,再加上紧随其后的马三爷和陈无双,即便不提在西北荒漠比司天监更响亮的大漠马帮名号,三个实打实的四境剑修也是足以让无数居心叵测之人闻风丧胆的强大阵容。
慕容百胜爱惜马力,绝不肯为求尽快抵达而一味催持坐骑疾行,遇上好走的平坦路况才放开了奔袭一阵,最多半个时辰就放缓速度,颇有一张一弛的严谨章法。
这一段路程不算好走,据慕容百胜所说,曾是一条壮阔大河蜿蜒向东奔流的故道,马底下的地面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其实也就最上面一层几尺厚是干燥硬实的黄土,两道剑气斩下去就能看见淤泥,所以寻常商队的负重马车宁愿绕远也不愿意走这条近路,为防坐骑陷蹄,他们三人也走得不紧不慢。
慕容百胜一直策马在前,与马三爷和陈无双有意无意拉开三丈远近距离,如此一来,一旦在前面遇上什么事情,身后两人都有宽裕时间做好应对准备,连不通兵法的陈无双都看出来,这个被马三爷大材小用的马贼一路上的行止,很像是大队骑兵派遣的先行斥候。
“难怪这些年大漠马帮的盛名无以复加,四叔手底下的兄弟,可谓人才济济啊。”
四野无人时陈无双也没有扯下蒙面黑布,既是为了挡风沙烟尘,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若是被有心人查探到行踪,他自己的安危且不用多说,也许会给上千人之众的大漠马帮带来没顶之灾,第一次出京时陈无双就学会一个痛定思痛的浅显道理。
小心驶得万年船。
脸上有光的马三爷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指着慕容百胜的背影,得意道:“要不是当年一桩旧事,慕容家至今在凉州也能是数得上号的散修世家,你听听百胜这个名字,没读过几本正儿八经的兵书敢这般托大?我能收拢起那上千马贼,有一多半是他的功劳,大漠那帮兔崽子都得叫他一声教头。”
陈无双讶然挑眉,想到他们表兄弟利落斩杀兔儿爷那两个轿夫时的手段,若有所思地问道:“教头?这么说,四叔麾下马贼的本事,是他教出来的?”
不屑于抢占他人功劳的马三爷坦然点头,笑道:“全凉州各个山头都加起来,干马贼这个行当的怕不有两万多人,之所以肯认下大漠马帮为首,一来是谁都知道咱们背后有苏昆仑另眼相看,二是咱们手里的好马最多,谢逸尘也好、朝廷也好、马贼也好,谁想买马都绕不过去,其三就是真本事了,别看二皇子殿下练出来的那几万骑兵如何如何,摆开架势明刀明枪打一场,他们三千人也未必能胜得过咱们这一千弟兄,这就是慕容百胜的本事了,不怕你笑话,马三也就打个头阵还勉强凑合。”
惊喜莫名的陈无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公子爷倒是捡着宝了,却让四叔身边少了最得力的臂助。”
马三爷摆摆手,故作不悦道:“再说这话,休怪当叔的翻脸不认人。马三能有大漠马帮今日的气象,七成归功于花二爷当年的尽心指点,两成归功于苏昆仑照拂,最后一成归功于兄弟们抬举,慕容百胜这样的人物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兔子不拉屎的大漠里,当个怀才不遇的狗屁教头,不说前程不前程,你能给他一个真正的用武之地,就是幸事。马贼马贼,毕竟扯不掉那个难听的贼字,男子
。汉大丈夫,谁不愿意建功立业,以后老了也有跟子孙吹嘘的本钱。”
陈无双叹了口气,苦笑道:“当马贼有什么不好,至少能在大漠里活得自在,四叔,我能给他们用武之地,可是建功立业是要死人的。”
马三爷猛然扬声叫住慕容百胜,等三匹马并驾齐驱,才板着脸肃然问道:“你怕不怕死?”
有风,但是并未吹散马三爷跟陈无双刚才的几句谈话,四境修为的慕容百胜听得清清楚楚,很明白这时候自家帮主为何会有此一问,转头看向默然等着他回答的陈无双,轻松笑道:“怕。娘生下来都是一条命,怎么不怕死?”
一句话说完,慕容百胜突然收敛起笑意,铿锵有力道:“可我更怕这条命死得无人问津,死得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