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待岫烟出去,笑问鸳鸯道:“我说她要走罢?你还和我犟。”
鸳鸯早知岫烟不会留下,不过见贾母神伤,借此事哄她玩笑,遂道:“还是老太太看得真。
想想邢姑娘才来时,单薄得可怜。她跟二姑娘挤在缀景阁,随哪个婆子丫头都能给脸色。
后来托老太太福,又献绣,又搬家,那起子人见了,才赶着献殷勤。邢姑娘倒还和和气气地,只不见亲热。”
贾母点头道:“可是!若待她好的,不好的,她心里都一个样儿,那好的也不值。”
鸳鸯道:“邢姑娘这一去,准有人笑她呆傻:好容易熬出头,却不想着沾光儿。”
贾母笑道:“世人多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更有一等人,她自己捧高踩低,还当人都和她一样。遇上这种,不理会就完了。”
鸳鸯忙道:“老祖宗不也这样?您自己开明通达,还当人人都是?”一语逗得贾母大乐,不在话下。
待到午错,张丰果然套车来接,众姐妹亲亲热热,直送到私巷口方回。
车至家门前,静莲晴雯正在院中石桌旁,拿红纸绞喜字儿。听见轱辘响,都掷下剪子赶出门外,一个打车帘,一个摆轿凳,同声道:“给姑娘道喜!”
岫烟亦点头问好,进到内院,见地下铺着红毡,上面横七竖八摆着镜台、卧榻、大小屏风,各色椅子绣墩,并漱盂、痰盒都有。
静莲伸手搀扶,道:“姑娘小心脚下,别绊着。”晴雯见岫烟看这些东西,忙道:“喜铺才送来的,太太让收进屋里,晒妆那天再摆出来,还没收完呢。”
话音刚落,蒋氏带着张丰家的也从厢房出来,一边扑打身上的灰,道:“烟儿快来,看有什么要添的,再去买。”
岫烟跟到厢房,只见炕上桌上堆满大小器物,吃惊道:“怎么这许多东西?妈妈哪来钱买的?”
蒋氏喜笑颜开道:“是我们姑爷,一早骑马来请安,说知道我们不得闲,已让碧海小哥儿帮着跑去喜铺,定下嫁妆了。
这是现成的,先送来,另有一些已下订,不日可得。”说着递过一张红纸帖儿:“诺,你瞧瞧单子。”
岫烟跺脚道:“妈真个糊涂!哪有男家置办嫁妆,再抬去男家的理儿,倒叫人看轻!
我这两年卖络子荷包攒下二十来两银子,二月里唐夫人要绣账幔床帘,又付了老大一笔定钱,今儿我统带来了,一并都给妈妈。”
蒋氏忙拦道:“傻孩子,我还不知这个道理?只因姑爷说,你爹今年过生日,偏他去了南边,也没磕个头,这个钱只当补孝敬岳丈的贺礼。
我想他一片好意,一味推却反见外了。再说他用的是你爹的名儿,外人也不知道,不会笑话,反而你嫁妆少了,人才瞧不起。
他还嘱咐了:别人问起来,就说买一半赊一半,省得人疑惑,多生事端。”
岫烟没了话,前思后想,似乎这样最妥当。只是未过门,便使夫家的银子买嫁妆充脸,怎叫人抬得起头?
她是个万事不萦心的人,别人刻薄她,虽然一时气恼,却不记挂心上;别人厚馈她,或客客气气推辞,或大大方方接下,记下恩情儿,过后还报。
独独面对薛蝌,时常带羞含愧,忽喜忽瞋。好比此刻:既感激他顾全爹妈体面,又怕他错认自己虚荣,又怪他事前不先商量....左思右想,怔怔滴下泪来。
蒋氏数够九套杯碟,一抬头,见岫烟默默垂泪,便道:“别人有这样好夫婿,喜欢都来不及,你还恼。放心,以后下攒钱,慢慢还他便是。”
岫烟亦知薛蝌好处,方才不过钻牛角尖,一时转不过弯子。听见这话,也觉没好意思,展颜一笑,揭过了。
此后几天,岫烟便在家做针黹,喜服早预备下的,如今只绣盖头。
静莲晴雯带着篆儿收拾被褥,絮棉花,缝里子,忙得不可开交;蒋氏又给女儿裁制四季衣裳各两套,料子虽不顶好,家常穿也够了;张丰两口儿贴红字,四处除尘,还兼着采买的活计;只有邢忠斗虫观花,自在逍遥。
这日临睡前,蒋氏问起陪嫁丫头,道:“....篆儿是从小使惯的,自然跟去。静莲晴雯你再挑一个,以后也多个人手。”
岫烟笑道:“她两个都留下,篆儿一人便够。”
蒋氏道:“那怎么行?嫁了人,就是当家奶奶,吃穿事务、人情往来,事可多着呢。没一两个帮手,支应不来的。”
岫烟道:“她们一个触了二太太逆鳞,一个为姨太太不容,所以出府。如今再回去,可不寻是非?
我这几天看来,静莲脸儿圆了,笑也多了,比起上月竟换了个人,晴雯也不似先前尖刺。可知她们这里过得舒心,何必平地生波呢?
再说张大叔两口儿年纪大了,不好很使唤他们,爹又着三不着两的。也就剩晴雯静莲,为人处事顶顶出色,又忠心,又能干,有她们陪伴妈妈,我再没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