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间刮起了大风,自门窗的缝隙不断地往屋内透,发出呜呜的如同哭噎的哀鸣。
时常处于昏迷的阿彩在这一晚得了几分久违的清醒,身上的疮痛像是在长久的磋磨煎熬中变得麻木,他于是多了些气力撑着手臂坐起身。
阿彩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却透过粗布门帘隐约瞧见灯火摇曳,映亮了狭小的房间。
他不适应地眯了一会儿眼睛,下意识地想要唤阿娘,然而干涸的嘴巴上下碰了碰,一个音也没发出来。
想到了这许多日子里他半梦半醒间看见的娘亲日渐憔悴的脸。
阿娘照顾自己已经够累了,他不想夜里再叫她。
爹爹去了镇上为他找大夫已走了好些日子,他知道娘亲一直担心发愁。他想娘亲能够睡个好觉。
阿彩艰难地掀开棉被,自床上缓慢地爬下来。
他渴了,想要下来喝点水。
外头仍是狂风大作,北境冬夜常有这样狂烈的风,即便筑有厚实的土墙也无法完全隔绝那呼啸的风声嘶吼。以至于他下床的动静都被完完全全掩盖住了。
他辨认着从褪色斑驳的红布帘透进屋内的微渺火光寻摸着屋里的水壶。好些时日未下来过,一时间还没摸着。仅攒下的一点气力在他迟缓笨拙的一番动作后所剩无几,他头晕眼花得厉害。
屋内闷着沉郁浓烈的药味,阿彩喘不过气,视线模糊不清,本能地循着烛火的位置扶着墙缓慢走过去。
在险些踉跄倒地前,他拽着了旧门帘,整个人扑在了帘子前头,随后脑袋无力地抵着布帘一动不动。
粗糙的红布帘被他无意识地压在面颊上,而他半睁着的眼睛便透过编织稀疏的布帘恍恍惚惚地往里头望。
布满视野的,晦暗稠密的艳红色泽间,微小而不容忽视的豆大烛火如同心跳般一下、一下地跳动。
阿彩看见娘亲伏在桌上,只露出乌黑的发顶。
为什么不去床上睡呢?
太累了所以才不小心在桌前睡着了吧。
自醒来心底凝着的那份惶惶不安在看见娘亲后自然地散去。
阿彩攥着帘子的手松懈下来,四肢百骸后知后觉一股冰冷麻木的滋味,重重地跌撞在地上。
他听到身上发出皮肉裂开的声音。
被纱布与厚实衣袄包裹着的半大孩童的身躯,仿佛一颗鼓胀的、被摔了个稀巴烂的果实。
让他回想起了刻意遗忘的不愉快的过往。
林茂和二狗他们曾经嬉笑着拿了果子哄他吃,他那时还没长记性知道识破他们的恶意和耍人的把戏,高高兴兴地接了一捧在手里。
红彤彤的野果,瞧着便像是好吃得不得了的样子,等到他满心欢喜地咬了一大口才发现里头早就烂得发臭爬满了蠕动的虫子。
红得发黑的汁水滴滴答答地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黏糊糊的恶心味道让他洗了很久也洗不掉,叫他一直一直的,记到了现在。
如今,他发觉自己就像那颗腐烂的果子,被虫咬得好疼,心肝脾肺都像是从里到外的腐坏了,每一口呼吸里都带着糜烂腐臭。
他是不是会就这样死掉,娘亲要是看到了,会不会害怕……
额头磕在了石板上,他的脸浸泡在潺潺涌出的血水里。他挣扎着想要重新爬起来,却只能看到身体的微微颤动,挣扎不得,气息奄奄。
嗒。
嗒。
嗒。
一串脚步声自远及近缓慢地响起,晦暗烛光缓缓隐没。
有人走到他跟前顿足,随后空气陷入了一片奇异的静默。
阿彩仿佛在这一刻沉浸在一种游离的状态,明明身体承受着如剖骨削肉般的剧痛,意识却清醒地感知着周身的环境,敏感地察觉静默中投注向他的无限恶意。那源源不断向他侵袭的恶意甚至比肉身的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发出痛苦的□□。
声音响起的那刻,屋外隆隆风雪声骤然消失了。
他听见了对方的呼吸。
急促沉重的喘息,伴随着极力压抑却自喉咙中发出的野兽般的吼声。
很久,久到阿彩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的时候,终于,一双不算宽厚的臂膀将他抱住从地面上拖起。
力量大得吓人,干瘦的手一边颤抖一边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臂和肋骨,像是要勒进他的身体里将他的骨头粉碎掉一样的力量。
阿彩在近乎窒息的痛苦中睁开眼——
一对暴突着的、布满血丝的暗红色眼瞳在他的眼前放大,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双自阿彩出生便一直凝视着他的温柔慈爱的眼睛,此刻以一种陌生而悚然的神情一如以往地注视着他。
僵硬的嘴角想要像以往那样露出安抚的微笑,却在明灭光影的幽昧处咧起森白的齿锋。
“阿彩。”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