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捆枯枝被商贩随意扔在地上,系的松散的绳索被摔散,又往篝火里加了几把松针,见火燃得更旺,他才停手。
添好柴火后,商贩隔着篝火坐到施禅对面,隔火相望,他自述来历,长吁短叹道:“我姓李名苌,乃是离川余县人,家中有一双妻儿,近些年来离川天灾不断,家里生计不好,便结同一帮兄弟趁着少君结婴宴,去云岚山赚些灵石贴补家用。”
“却不想遭此横祸,哎........”
重重叹息几声后,他话锋一转,将愁容遮掩得很好:“我观恩人年幼,叫我李叔就好。”
年幼?
施禅歪头有些不解,带着发髻上的海棠鎏玉簪晃悠着,据她所知,云浮人的寿命普遍不长,比起神明与天同寿、与日月同辉来说,那些日子不过沧海一粟,微小得不可计量。
神女到了尘世还没学过斡旋和人情世故,还特别实诚,她神色算得上认真,道:“李叔误会了,我其实并不年幼!”
她已经一万多岁了。
只见篝火对面那人露出一副“你看我信吗”的表情,李叔又笑着打趣她说:“恩人莫要说玩笑话,家中幺子怕是与恩人同岁。”
见他不信,施禅也不做过多的解释,只怔怔地点头,听他左一句恩人右一句恩人,客套又别扭。
云浮不是讲究礼尚往来吗?
施禅也学着他先前那副模样,拢总地说了两句:“我叫施禅,是云岚山弟子。”
“嗯......家有长兄,兄长都唤我长卿——长卿是我的字,我算是小辈,李叔可以像兄长那样唤我长卿,也可以叫我施长卿或者施禅。”
长卿,具有清冷淡雅、出类拔萃之意。
李苌正视施禅,火花盈亮间,少女的眸灿若星辰,脊背挺得比那松柏还直,尽管如今稍显落魄,面上沾了灰垢、发髻也松散了,却毫不掩矜贵高雅之气。
李苌心想:长卿这个字倒真符合她。
施禅拾起那截断掉的梨花枝,单手支颚,好整以暇地在地面打着圈,篝火三尺内的雪都化尽了,露出底下褐色的土地来。
一个又一个圈被施禅画在地面,突然,她放下梨树枝,抬眸问李苌:“李叔,你还去云岚山吗?”
这句话是不适合在当下说的,但施禅不懂。
李苌的脸有慈爱、沧桑,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有如严冬初雪落地,像秋日的第一道霜。根根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
他蓄着一撮短而硬的八字胡,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里面有一波三折的往事,李苌低头望着那火光,仅一夜间他的眼睛苍老、昏沉许多。
死了那么多亲近的人,记得他们一席人离开徐县时,都说要赚大钱回来,好好风光风光。
而李苌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性命来,心境若不发生变化,那都是假的。
人就是这样,无论顺境、逆境,生活总归是要持续下去的,在这人间一遭有太多牵挂了,便不能为心所欲。
李苌是家里的主梁,他若垮了,整个家就散了,他还有妻儿要养活。
施禅对情爱迟钝,无法感同身受,不知道李苌经过怎样的煎熬才说出这云淡风轻的话:
“去啊,怎么能不去呢?从徐县出来可不就是为了去云岚山吗?卖掉这批货,有了灵石,我便将青竹她们接过来,徐县那个地方,实在是太苦了。”
她们自然是指李苌的妻儿。
徐县的日子苦了,因此施禅才会有李苌这个信徒,人只有心愿未偿,还有悲苦却求助无门时,才会信奉神明,那是一种精神寄托。
人都是祈愿好事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无一例外。
施禅想起少年魔君诅咒的话语,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下定了决心:“我要回云岚,烦请李叔送我一程。”
本就亏欠了恩情的李苌正愁无处回报,当下施禅给出机会来,他连连应好。
李苌摸着黝黑的八字胡道:“岑山的雪停了一日,等天一亮,太阳出来了,那些积雪便都顺势化去了,没了打滑的雪,路也好走许多,从岑山到云岚,只要路上不过分耽搁,三日内都是能赶到的。”
算上耽搁的一日,如今是初六,三日内能赶到,那就正巧是初九,虞洄在云岚山举办元婴筵席的日子。
李苌站起身,抖了抖长衫上松针燃烧后飞落的灰烬,他指着身后的断崖,道:“夜还长,卿丫头你再睡会儿,我便不睡了,收拾收拾行囊,天一亮我们便上路。”
施禅点头,看着他戴着风帽越走越远的背影,逐渐被黑夜吞噬得丁点儿不剩,落寞极了。
身子暖暖的,篝火里加了枯枝源源不断地燃烧,她裹紧身上的氅衣,竟真起了困意。
……
越过最高的丘陵,拨开云雾,晨曦穿透梨树将光倾洒在每一处角落,四野青翠欲滴。
“叮当!叮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