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包围了。
躺在床上的我虚弱无力,心生绝望,再难抬起一根手指头。
我的眼睛渐被泪水濡湿,我的手臂因为长久的痛苦而不自主地痉挛,我的喉中嗬嗬有声,我的声带想发出振响。
我想大声说出我的企求,但脸上的呼吸机面罩却注定了我的声音只是空洞而无谓的闷响。
我知道我杀出重围无望,只能任由面前这一群人讨论着决定我的生死。
这其中我甚至看见了我爱人、我儿女的影子。
我早已失去了自由选择的机会,从身体内部到身体外部,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听从我的意见,遵从我的指令。
我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一个俘虏,难选择生,亦难选择死,只能苟延残喘着,任人宰割。
我满凝着雾气的眼睛迷迷蒙蒙往外看去,看到了一片模糊。
我已经绝望了,绝望到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但突然,我感觉我的手被人拉住,我的身边传来一个人温柔的呼唤,她说你愿意吗?她问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那个声音温柔而从容,引导着我睁开眼睛去表达我的诉求。
我茫然地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坐了起来,我竟然被允许坐了起来。
我的泪水顷刻就感动地盈满了眼眶。
身边的人仍然轻轻拉着我的手,示意我注意她,她的掌心干燥而温暖。
她再度问道:您是真的想要这么做吗?据我们调查,您确实符合这样做的条件,但如果您实际并不愿意,那我们就没有权利给您施加这样的行为。
我大惑不解,因为这个女人前所未有的温柔问话。
难道她和之前的那一群人不是一伙的吗?难道他们在我不同意、不理解的情况下替我做出的选择还算少吗?
简直难以置信,就连我的子女、我的爱人都曾经那样听从那群人的意见而违背我的意志,让我不得不长久忍耐这样不情不愿的痛苦。
我是真的不想再看见这样假惺惺而温柔的脸。
我已经失望太多太多次,每每这样假惺惺而温柔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知道,我即将迎来又一场我无力拒绝的治疗。
我用悲哀的目光看着她,而她则用包含无尽温柔和耐心的目光回看着我。
她说,我知道您很难开口说话,但您确实能够理解我的意思,对不对?您的眼睛这样告诉了我。
能理解又怎样。我用眼睛这样说。
那就告诉我吧,先生,这样的临终告别方式是否是您自己的意志。她说。如果是的话,请您用接连的眨眼睛示意我。
她温柔地说着,在我眼前展示一份文件。
看见文件上大大的标题和字眼,我不由错愕了,转看着身边这位温柔的使者,她的眼睛里闪现出温和以及鼓励的光芒。
请允许我为您通读这份文件,为了您虚弱的身体,我会尽力将它的时长缩短,而不影响您正确地去理解它。
您的家人为您这么请求,我们尊重他们的意志,但也同样尊重您自己的意志,因此了解它您是有必要的,了解您也是我们有必要的。
我即将开始,如果您累了,请随时打断我。
【这是一份自愿选择‘安乐死’的申请书。
申请人:王求实
性别:男
年龄:68岁
申请原因:
本人再无法忍受胰腺癌所带来的长久痛苦,将近一年的治疗令我心力交瘁,身体疼痛,这由于积极治疗所带来的痛苦和压力,远比疾病本身给我带来的影响更大,绝非如今的我所能继续承受的。
我实在无法再去忍受,因此在这里郑重地请求,请求给我以‘安乐死’的治疗,完全出自我自己本心的意愿,而不含有任何别人的要求和胁迫,以后也不会为别人的要求和请托更改……】①
我含着泪仔细听着,眼睛看见我的爱人在床尾捂着嘴唇同样含泪笑看着我。
那位拥有干燥而温暖的双手的女士终于停止了她的念诵。
她说,这是您在2018年8月17日意识清醒时写下的申请,对吗?
对的。我点着头。
您的主治医生也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给您下达了“胰腺癌”的诊断,并直到如今您都没有痊愈康复的希望,是吗?
是的,女士。我再次点头。
您确实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想要这么做,以减轻自己在临终时的痛苦,对吗?
对的,您说的没错。
您已经清楚“安乐死”的执行并不会减轻您本身的病痛,只是会让那个时刻提早来一些,是吗?
是的,我了解这点。
既然如此,那位女士直起了腰,先生您对所有的这些都清楚明白,那这份文件就会拥有它所应用的法律效力,您会认可它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