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芈启静静地坐在华阳夫人身侧。
华阳夫人端起一杯热茶慢慢地饮着，直至见底，“你怎么不走？”
“您有话要说。”他淡淡地开口，波澜不惊。
闻言，华阳夫人淡淡地笑了，却并不高兴，“你一向都聪敏。可是芈启，你终究是姓芈。无论你有多厌恶当年熊完弃你不顾，你都姓芈。你的身份来自芈姓，不来自他。”
“这句话当年他离开时，您也曾说过。”
“可这么多年，你依旧放不下——”
“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他抬起头看向她，眉宇间带着一股傲气，“当年您嫁入秦国之时，正是大王夺权之时，楚系一派连连受挫，两国更是摩擦不断，当年您过得好吗？夹在
两国之间，您过得好吗？诚如您所言，您的身份来自芈姓而非当时的楚王，所以您衣食无忧、身份尊贵，可两国开战，芈姓可从未顾虑过您的处境，不难过吗？”他说话间带着一股怨气。
华阳夫人静静地听着，并未出口反驳，“在其位谋其政。彼时，吾的左营是巩固楚系在秦国的地位，故而吾来了。后来两国关系朝更夕替，并非吾之所愿，却是两国大局，非我所能左右。你我生于世间，并不能翻云覆雨，只能竭尽所能维持。”
芈启嘲讽般地微微摇了摇头，“可我出生便被遗弃，芈姓予我的，只有十数年的质子生涯。”
闻言华阳夫人叹了口气，她看向芈启，一改往日的温和，句句追问，“芈启，你当真是楚国留在秦国的质子吗？秦国有不少的质子，你与他们，当真一样？芈姓当真半分好处都不曾予你？还是你视而不见？”
芈启隐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几息后，他缓慢地闭上了眼。
可华阳夫人却不愿意放过他，“受了先祖的荫庇，便要维系先祖的荣光。”
“可如今的楚国，还有荣光可言吗？”他睁开眼，难掩哀伤，“王族不思进取，贵族骄奢淫逸，如今的楚国哪里还有当初的荣光？王权旁落，贵族做大，各自为政，楚国早就是一盘散沙了，可他们依旧乐在其中，可曾有丝毫的奋勇之心？父王历经千辛万苦回国继承王位，到最后也不过是个傀儡，连自己的女儿都要在贵族的威压下送到这里来。她如今才几岁？难道只要她坐上那个位置，楚国便能高枕无忧吗？简直是笑话。”
华阳夫人难得沉默。
“焉郢一战楚国溃不成军，丢了故都，被迫东迁。可即便地阔五千，若是每战都退，最后，芈姓能退到哪里去？秦剑东出，届时难道要我们要指望女子的姻亲来求生吗？”他说着，难平心绪愤而起身。
“这些，我们无能为力。”华阳夫人语气艰涩。
“可是王族既然承袭了先祖的祖业，就不该坐以待毙——”
“你能如何？！”华阳夫人脸色大变，她目光凌厉，蹭的站了起来，声音尖锐，指着门外，“冲回楚国，杀掉那些掣肘王权的贵族吗？你出得去咸阳吗？郢都的贵族会认你这个王族长子吗？你父王空担一个王的名头，有什么权利？不然也不会把芈元送来咸阳。”
芈启原本还挺朗的脊背顿时萎靡下来，他确实无能为力，“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它堕落下去吗？”
华阳夫人走到他面前，“所以，我站在这里，往后便是你和芈元站在这里，王族还有喘息之机。”她搭着他的双臂，看着这个她自幼抚养长大的孩子，难得红了眼眶，“并非生在王族就有称王的机遇，也并非成了王便能实现自己的抱负，早在一开始，你就失去了这个资格。你在外为质子，在内无人相帮，即便再为楚国的处境痛心疾首，你也是无可奈何的。”
芈启绝望地闭上了眼，“割地联姻犹如饮鸩止渴。”
“可是对于一个口渴的人来说，即便是毒药，只要能缓解，也必须喝进去。”她偏头看向门外，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看不清，只有廊檐下摇曳的几盏烛火勉强能看见路，“留在这里尚且能为楚国转圜，一旦你回到郢都，只有死路一条了。楚国的王位，历来沾满了鲜血，历任楚王谁不是弑父杀兄走上去的。作为你父王名义上的嫡长子，你的那些远在郢都的兄弟，不会愿意看见你的。”
她静默片刻后开口，“知道为什么我非让芈元来咸阳吗？”
“公子子楚并非您亲生，与其谋求他的王后之位，不如换成他的儿子。王族中除她，没有更年幼的孩子了。”
“这只是其一。”她淡淡的开口，“其二便是，她是你的亲妹妹。她是你在咸阳，唯一能以性命相托的人。记住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