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那头传来女子们的惊叫声惹得周崇君手一顿,茶盏骤然一晃,溅出了几滴茶汤。
茶汤渲开一团幽暗的浅影。
男人垂下眼睑,将藏青色的宽袖慢慢整理妥当,一副神游天外的淡然神情,他的乌发遮挡了住他半张脸,在阴影下的神情让人看不真切,那一瞬间的阴翳深沉也不知是从何而来。
不过一柱香的工夫,那头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
外头窗棂那头发出了几声规律、清脆敲打的声音,紧接一短一长的两声口哨声。
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猝然出现在窗外,他整肃仪容,言行举止都是十足的恭谨。
“郎君,七殿下派人传信过来,说是七日后传您去雨归楼。”黑衣劲装男子说完话后,忙躬身垂眉,敛眉低目。
“天公也解诸人意,故遣薰风特送凉。(注1)这雨一停,成王殿下便也有了闲意要出宫观舞了。这曲江的澄光水色却是辜负不得……”
周崇君一手放于腹前一手抵后,背脊笔挺,望着窗外,“既有殿下以礼,周某自当前去,还请林兄转告成王殿下,让他无需担心永宁侯府这头。”
凝眸一转,衬得他眸光熠亮,眸中隐有一泊水光流动。
他俊秀的面孔难得有几分柔和:“我早说过了,林兄来了就不必如此多礼?我早说了你我非主仆,你何须这般动辄长跪作礼。”
黑衣劲装男子唤作林正萁,他原是七皇子身边暗卫一员,在被七皇子指派、跟随周崇君后,便常侍其身边,至今已有两年。
林正萁神情凝重地叉手作礼,“小人是仰庇于郎君的亡命之徒,当年要不是有您,小人一家早支离破碎。”
他话锋一转,略有些踌躇,但还是恭敬有礼的问道:“郎君,小的冒死僭越,不知那姓鱼的小娘子,当真可以信任吗?”
林正萁实则是极为信任周崇君的。
他一开始,是十分不屑眼前的毛头小子的。
初次见周崇君是他十九岁时。
可堪称少年的他眼尾狭长秀丽,睫毛浓密纤翘,上挑眼尾的眼尾有些许淡红,单看这双眼也会将此人误认为是个勾人心神的美人儿。
林正萁觉着他纵是庶出,也大抵是个雉头狐腋丶不知人间疾苦的名门子弟罢——
而后,在见识到了这年纪不大的青年登科、如何施雷霆手段驭下,再到他替自己病重的家人求药,林正萁心悦诚服,而后在周崇君的安排下,他如今明面上为永宁侯府世子周鸿遐的小厮,实则便暗地里替着周崇君收集情报。
周崇君听闻,剑眉略蹙,使他本来只有几分柔和的面容顿失,显得眉眼凌厉,锋锐如刀。
见着主子卓仪威然的模样,林正萁心中凛然一惊:“郎君……小人僭越了。”
周崇君凤眸安谧沉静,似乎想起什么,平平淡淡道:“无妨,你也是关心我,这些言辞并无不妥。那女子与我有所交易,倘若她言而无信,我自会亲自处置。”
林正萁肃立点头,他是知道周崇君那些手段的,否则这位爷儿也不会被称作是“阎罗儿”了;而自己是听命於主子的鹰犬,盖因素日里周崇君太过谦和,不似富贵的人上人,他只要听令行事、少做糊涂事便可。
周崇君羽睫半掩,看着外头那株继木树。
……
这厢,鱼幼熙正垂首跪在永宁侯府北苑那排继木树下。
枝叉落花灿,落花坠在鱼幼熙细细瘦瘦的胳膊和肩膀。
她因为方才之事惹了夫人安宁,正在外头罚跪一个时辰。
鱼幼熙望着不远处的天空发呆,想起一个时辰前与周崇君的对话。
当时他问:“虽然这具身体原本是永宁侯世子的人,那么你的存在,自然也是过了胡氏的眼。如今你被当做弃子让他们给送来我这头,胡氏不会不知道,那么就代表,这是他们默许的,以常理来说,你该怨恨他们,然而这厢又向他们投诚,说要替他们监视我,你觉得他们会信?”
鱼幼熙搓着手讪讪的傻笑:“让他们把我当做轻佻狐媚的攀高结贵的女流就好,为谋而利,那很自然。”
这看风驶篷的速度倒是快。
周崇君:“你以为能靠着背叛从他们手中活下去?要知道反复无信,百约百叛。来日你要是被夫人给弄死呢?干净地死去倒是还好,就怕后宅那些龌龊手段你受不住。”
他满脸嘲讽,字句如剑,讲到最后一句时,语气还十分不屑。
鱼幼熙搓瑟缩了下肩,虽然周崇君这些话语很伤人,但她总是觉得这些都是关心之语……周崇君就是面冷心热、嘴毒傲娇……的神仙哥哥。
鱼幼熙动了下唇:“崇哥你不需担心我,我能处理好的,而且我绝不会让你为难……崇哥我知道你在这个世界是庶子出身,定受他们记恨防备。崇哥你要是想继承侯府,那必定手中有那些人的把柄,我们二人不若趁此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