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薛兰泽的记忆中,这是他俩十多年后相遇以来挨得最近的一次,隔着打湿的单薄衣料,甚至能隐约看见肌肉的纹理走向……然而下一瞬,薛兰泽瞳孔微微收紧,只见皮肉上爬布着纵横交错的疤痕,大部分都是陈年旧伤,但也有少量新鲜伤痕。
她不动声色,用没什么起伏的语气问道:“你是让我隔着衬衣给你上药吗?”
陆临渊很想说“我自己来”,但他伤在肩头,确实不方便,哪怕再不自在,也只能勉为其难地解开扣子。
陆临渊很瘦,不是“劲瘦”的瘦,而是“消瘦”的瘦,腰身看着两只手能合拢,皮肉下浮凸起肋骨的形状。没了布料碍事,交错的伤痕更加清晰,尤其是左肩,皮下泛起星星点点的淤血,两个巴掌宽的淤紫印在苍白底色上,简直有几分触目惊心。
薛兰泽将掌心药油摁上伤处,还没用力揉开,就发觉那人肩膀陡然绷紧。她一边放轻力道,一边有意转开陆临渊的注意力:“疼吗?”
陆临渊闭着眼,不知是汗水还是头发上的水珠滑落鬓角,濡湿了浓密的睫毛,眼角收敛成浓墨重彩的一线:“……不疼。”
薛兰泽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反正有那么一瞬间,她恨不得这些伤是落在自己身上。
正这个当口,玄关的门铃响了,才算将薛大律师跑到没边的思绪拖了回来。
门外是送外卖的小妹,大概是常来常往混熟了,见到薛兰泽就一口一个“兰姐”,小嘴甜的像是抹了蜜。薛兰泽没让她白辛苦,用微信转了两百块钱的红包,小姑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心满意足地走了。
薛兰泽拎着塑料袋回到客厅,假装没看到陆临渊将敞开的衣领系紧,若无其事道:“还没吃晚饭吧?一起吃点吧。”
陆临渊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他不敢饿着自己,胃溃疡最忌讳饮食不规律,少吃一顿饭往往要疼上大半天。薛兰泽留心到这一点,点的是好消化的小米粥,一份三鲜水饺,外加两个配粥小菜。
“不知道你的口味怎么样,随便点了些,”薛兰泽说,“这家的粥不错,水饺都是手工捏制的,你尝尝看能不能吃得惯。”
陆临渊在餐桌前坐下,接过薛兰泽递来的一次性筷子,久久没动。
薛兰泽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有什么忌口吗?”
陆临渊回过神,忙摇了摇头,强行压下心中的异样感——方才有那么两三秒光景,他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么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连上下班都要蹭人家的车……
这不是传说中的吃软饭吗?
陆支队前三十年的阅历十分丰富,卧过底也拼过命,得过表彰蹲过牢房,最命悬一线的时候,枪口几乎抵在太阳穴上,可是把这些经历捏一块,也没有“吃软饭”这个念头来得耸人听闻。
“怎么就混到这份上了?”陆临渊扪心自问,半晌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放弃抵抗,自暴自弃地喝了一口粥。
出乎意料的,小米粥的味道很好,不是一般粥店里糊弄人的货色,无论用料还是熬煮都花足了心思。米粒糯软微甜,入口即化,还有一股浓稠的米香,配上同样热腾腾的水饺,瞬间镇压了沸反盈天的五脏六腑。
陆临渊这辈子没喝过这么熨帖的粥,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在水乳交融的粥香里分崩离析。
两人谁也没说话,头并头喝完了粥,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交汇成滚滚如潮的人间烟火,将高档商品房和尚庙似的冰冷死寂冲刷得点滴不剩。
或许是空虚的肠胃被填满的缘故,陆临渊片刻前七上八下的心忽然定了,他和薛兰泽道了晚安,正要回自己房间,却被薛大律师叫住。
只听厨房里传来“叮”一声轻响,仿佛有人在用微波炉热着什么。不多会儿,薛兰泽走到跟前,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
“我听刘院长说,晚上睡不着觉,能不吃药最好别吃药,”薛兰泽说,“我在你房里点了助眠精油,喝完牛奶早点睡吧。”
陆临渊的失眠症是在卧底期间落下的,这些年药没少吃,医生也没少看,只是不见好转。他不认为一杯牛奶外加一盏故弄玄虚的香薰灯能治好这个根深蒂固的老毛病,却不能不感念薛兰泽的好意。
他端着热牛奶回了客卧,房门“咔哒”一下在身后带上。良好的隔音墙隔绝了外来噪音,人在其中很容易生出微妙的恍惚感。陆临渊很疲惫,但是毫无睡意,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倒映出熟悉的面孔——冰雪般俊秀,但也冰雪般苍白,脸颊微微凹陷,甚至比刚回到临江市时还要消瘦。
这是当然的,在看守所的一个月,陆临渊几乎没睡过完整的囫囵觉,伙食也不习惯,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憔悴多狼狈。
然而他毫发无损地出来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床头柜上摆着巴掌大的白瓷灯,灯腹是中空的,恰好容纳一根两寸来长的蜡烛。客卧没点灯,晕黄的烛光从镂空花纹中透出,在墙壁上投映出旋转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