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薛兰泽感到一丝陌生。
从福利院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十六年,她习惯了“薛兰泽”这个名字,也习惯了披着“都市精英”的画皮,人模狗样地混迹人群中,以至于跟“骆蓉”再次相遇时,第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那样遥远的记忆,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而当薛兰泽后知后觉回过神时,眼眶难以自抑制地红了。
“嗯,”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我是。”
陆临渊摁了摁胸口,仿佛借由这个动作将几乎炸开的心绪强行抹平,语气难以察觉地柔和了八度:“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在你家发现十六年前旧案的资料时就有所怀疑,只是当时还不敢确认,”薛兰泽低声说,“后来,我循着你留给刘院长的口信追踪到东川陵园,又从老头的骨灰盒里找到U盘,这才完全确信。”
U盘里保存着世钧和王世钊这些年违法犯纪的罪证,那是叶炳森用性命换来的——绑匪严刑拷打了四十八小时,尚且不能逼迫陆临渊松口,可见这玩意儿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当针对陆临渊的阴谋悄然展开时,曾在生死边缘游走数年的资深刑警未必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降临,既然如此,他怎么可能不将这份重逾性命的罪证藏在一个足够安全、足够放心的地方?
这个隐藏秘密的所在一定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并且会让陆临渊产生足够的安全感——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安全感同样意味着情感联系。
所以,当薛兰泽从骆靖的骨灰盒里找到U盘时,几乎可以确定,陆临渊就是十六年前那个被她救下,又辗转错过的孩子。
只是她没想到,十六年的光阴悄然流逝,当年虽然老成,背了人却会流露出青涩和稚嫩的孩子已经长成如今这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物是人非当头砸落,让人始料未及。
薛律固然感慨万千,孰不知陆临渊斜靠在软枕上,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那双目光锐利异常,仿佛要剔骨剥皮,将这些年风霜打磨过的痕迹一一剔除,从游刃有余的“精英”皮囊下揪出当年那个小姑娘的影子。
“仿佛只是一眨眼,”他想,“当年那个躲在我背后撒娇耍赖的小姑娘……怎么突然长这么大了?”
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是怎么从一个公式都记不住的小呆瓜,蜕变成倒背法条如流的超级学霸?
她是怎么强迫自己披上这层人模狗样的精英画皮,又怎么会和萧家兄弟走到一起?
骆靖离开的这些年,她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是怎么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她付出了多少,又牺牲了多少?
这些问题在陆临渊心头一闪而过,又被某种更强大、更汹涌的情感当头淹没。
他安静片刻,轻声问道:“既然你早认出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薛兰泽勉强做出理直气壮的模样,架不住心里有鬼,还没开口,底气先漏了个精光。
“我……”她怯生生地撩起眼皮,偷摸瞟了陆临渊一眼,“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愿意看到我变成现在这样。”
在陆临渊的印象中,“骆蓉”和“薛兰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骆蓉”刁钻却善良,娇气又单纯,不通世故、不懂算计,会在做不出作业时撒娇耍赖,也会在撞见遭遇绑架的少年时挺身而出、拔刀相助。
“薛兰泽”则截然相反,她精明冷酷、油滑市侩,每一个决定、每一步计划都经过精密计算,得失利弊条分缕析的摆在面前。为了达到目的,有时甚至会放弃一些在旁人看来非常重要的东西……哪怕这样的取舍并非出自本意。
出于保护陆临渊的考虑也好,趋利避害的本能也罢,薛兰泽一直十分抵触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宁愿陆临渊记忆中的“骆蓉”依然是多年前那个刁钻懵懂的小丫头,好过扒开画皮,将那副不堪入目的真面目暴露在陆临渊眼前。
那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甚至有掉头逃窜的冲动。
然而陆临渊没给她逃避的机会——他冲薛兰泽抬起一只手,轻拍了拍床沿:“过来。”
薛兰泽踌躇片刻,还是挪动身体,紧贴床沿坐下。这是一个昭示“亲近”的姿态,法庭上游刃有余的薛律却显露出罕见的无措和不适应,半边身体完全悬空,随时准备脚底抹油。
然而下一瞬,她瞳孔微微放大,不知所措的视线中倒映出陆临渊抬起的手……苍白瘦削又伤痕累累的手指抚住她面颊,掌心在光洁的皮肤上轻蹭了下。
“我怎么会不高兴?”陆临渊轻声说,“对我来说,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也许你这些年真的变了很多,也许你再不是当年单纯懵懂又热心的小姑娘,也许你的处心积虑让人疲惫,精于算计让人心冷……
但是这些,我都可以原谅……只要你还活着。
薛兰泽的眼睛彻底红了,红痕瘟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