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芸和三位游侠涉至芜山脚下时,天地之际因降雪已灰暗了下来。
“大哥,这车怎么越拉越重。”其中一游侠用手背擦了擦汗珠子,说着斜着眼往后瞧板车上的无头尸体,“难不成,陈焘他不想……”
领头的侠士应声打断,狠狠瞪了他一眼,因用力而显得齿间有些狰狞,说:“好好拉车,用点劲儿。”
今日,百姓倾城而出赴刑场为名士陈焘请愿,要求朝廷赦免陈焘。
陈焘着脏污囚服,身戴木枷,拜谢全城百姓,于刑场高台之上,抚琴而弹《云中林》,全城垂头肃穆,唯有琴声悠扬,时而石破天惊,时而响彻云霄,一曲终了,他俯首再拜百姓,高喊:“我朝危矣,我朝危矣,我朝危矣啊!”话音犹尚在,人头已落地,此后再无人能听一代绝音。
霰裹着霙扬扬洒洒地摇坠入人间,白气沆砀,松枝倾斜,落在姜芸肌肤上的雪融成的水儿渗入衣里深处,凉意噬骨,她紧了紧陈焘僵硬的手,顺手拂去毡裘上的积雪,“这里是陈焘的家,他怎会不愿回来......”姜芸思付着,看到那深深陷入积雪里的车轂被绑尸的绳子缠住了。
“车轮被绳子缠了。”姜芸对身边的游侠说完,眼睛忽然一酸,忍着的泪差点涌出来。
三位游侠仰窥着这座不通人烟的梅山,拉着车不好走山路,他们将陈焘的尸体移到木板上抬着上山。
时值冬底春初,梅花开得正好,只是一场雪后,大抵是都要凋萎了。
白茫茫中夹杂着令人心颤的梅红,梅以生命作祭艳动春日,堪若陈焘头颈处流出的血,惊扰朝野。
碎冰和着落雪春水顺细溪萦回于梅山,清列脆响不绝,通往山中幽谷的路,既不好找也不好走,姜芸心无所安,脚下无根,跌入雪中数次,却总是爬起后一声不吭,平静得心如死灰。
“到了。”她望着不远处的茅屋,“林中,到家了。”
话落罢,两只白鹤从茅屋后引颈而出,其优雅道骨身姿引得游侠驻足痴看,透过滃滃翳翳的雪帘,但见雌雄相随,腿骨折起,白羽舞动,翅末冥飞,冲跳出几步后,离地腾空。
他们透雪凝望,期鹤飞北冥,屏息间,一雌一雄遽撞黑石而亡。
游侠倒吸一口气,放眼而去尽是悲壮苍凉,却见姜芸漠然地看着,将陈焘的手用毛毡盖好,拢裙跪拜他们,“姜芸在此谢诸位带陈焘回家,诸位之恩,姜芸不敢忘。”
“姜姑娘与名士陈焘什么关系?”
“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其中早已积攒了满腹怨气的一游侠咈道:“你是姜平的女儿,数日后,你将与皇帝大婚,怎会是名士陈焘未过门的妻子?你父亲杀了他!”说着,他手握剑柄踩雪走向姜芸,俯身怒目吼道,“姜平杀了他全家!”这声音震掉了松针雪齑,但震不醒毛毡下世间最好的儿郎。
姜芸身子后倾,无意间抵在了陈焘的尸体上,她仰头直视游侠凶目,“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你再说,我砍了你!”游侠手腕紧绷欲将剑抽出,另一游侠见状呵声将其止住,“她父亲是她父亲!何况,陈焘生前确实向姜丞相求娶了她。”
游侠拔剑斫地,挑出了雪下黑土。
那侠士目光移到姜芸身上,姜芸苦笑,垂头看躺在毛毡下的陈焘,“我与他,有过婚约,我是他的妻子。我父亲有罪,我也有。”说完起身,遥看鹤尸,良久说,“该让陈焘先入土,之后,我会自我了断。”
雪积半日深数尺,天已大黑,瘗焘入坟,姜芸再三谢过与游侠拜别。
蹚雪离去的一游侠骂道:“在这乱世,仁义道德全他妈被狗吃了,像陈焘这样的人……唉,可惜了……”
三两叹息声起落,游侠身后,独留一山白,一茔黑,一人两鹤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