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岁携伞顶着雨跑来,还未撑起,姜芸便转身离开了,曳地长裙翻入雨污中早已不再飘逸炫目,福岁吸了吸鼻子,越过跟在姜芸身后的带刀侍卫,小心翼翼地尽量用伞为皇后遮些雨水。
姜芸不再看那悬于城门上的头颅,可那头颅依旧存在,她知道文宗帝并非因她而死,可他死却是为了她,三年来因为陈焘她不曾正眼瞧过文宗帝,但此刻,她是那么地想念他。
姜芸垂眼问那撑伞的人,“你知道,那日城楼之下的尸体都是如何处置的?”
小太监福岁有些慌张地回:“奴婢不大清楚……好像……是让人运去了乱坟岗。”
“乱坟岗……”姜芸捂着自己的心口,重复着这几个字,她丈夫的头颅被悬在城门之上,她儿女的尸体被堆在乱坟岗。
被雨水浸透的碎发紧紧地贴着鬓角,她唇色凄然地发白,走路飘晃着脚下没有着落,浸湿的鞋底软塌塌的,每一步都是粘黏着脚底皮肉的磨蚀。
姜芸能感觉到,高泠正在看着自己,抬头仰望,真的瞧见了高处楼台之上的他。
今日皇城阙宇,不似昔日梅下高台,她如何也跳不上去。
于雨幕中,似素日幻梦,令她看不真切陈焘之貌,与往日之梦不同,此刻,她不再牵念他,而是恨他。
他是皇帝,过去的仇怨,他能以他的方式作结,他手握姜家满门性命,他无需她的怜惜,她还独自纠缠什么?
终于,姜芸告诉自己,过去种种不可念,她要纯粹地恨他。
姜芸没回华阳宫,她朝他的方向走去,越走越近,又在他所站的楼台下,跪拜帝王。
她对身侧的福岁说,“你去告诉皇帝,本后要为文宗帝收尸,他不应,本后便至死不起,还有,姜家的人,既然从始至终本后都保不了,那便任他处置。”
太监福岁紧握木伞柄极力为皇后遮雨,奈何雨势又急又大,那油伞倒成了个摆设,姜芸早已被淋透,福岁仍是唤侍卫上前,将伞递予他来替换自己,又踏着石砖上的雨水,朝楼宇上登。
高泠听罢轻笑:“她是在威胁朕?”
“是你在逼她,高子清,你在做什么?她的孩子和丈夫都死了,你还专门让人把她带到到玄平门。”
福岁跪倒在地,不敢抬头,思量着如何回,却听李源钧先张了口,这才知道那话原不是问他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正竖再听皇帝之言时,但见九龙玉佩垂下的一绺金穗子从自己眼前摇曳而过。
高泠缓步下楼台,不曾为雨中人停留,只道:“想跪朕便让她跪!谁都不许扶皇后起来!”
掠过被雨污糟践的不再耀目的华服,他的目光瞥至姜芸的双目之上,幽凉中是身灰心死的漠然,他厌恶她这眼神,好似在展示着她为东定旧主所守的贞烈。
夏日阵雨来去匆匆,方走出几步,雨势大减,有要停之意。
“姜芸!快醒醒!”李源钧叫道,“你们让御医去华阳殿等着,我将皇后娘娘带回去。”
高泠止步回头,见李源钧已横抱起了晕厥的姜芸,高泠叫住他,快步走了过去,为他撑黄罗盖伞的太监愣在原地不及追上来,天地间剩余的雨滴稀稀拉拉地砸在了他身上,他喊道:“李源钧!站住!”
李源钧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是皇后,不是你的奴!你既要她为后,便不能如此践踏她!我现在要带她回华阳宫,回头我自会向你领罚。”
“她是朕的皇后!”说着从李源钧怀中接过浑身湿透了的姜芸,“朕会送她回去。”
愣在原地李源钧觉着高泠不会善罢甘休,大步绕到高泠身前,堵住他的路,“你,又要如何折磨她?她就只是个女人,她儿女……”
“闭嘴!让开!”高泠怒斥。
李源钧被他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高泠的怒吼,怔怔地站在那看他们离开的背影。
一行人被高泠留在原处,高泠抱着姜芸朝华阳宫的方向走,御道久年未修,放眼看去有几处浅浅的积水,倒映着天上厚重的云影,他恍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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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壶梅花清酒还未喝完,姜芸已有微醺醉意,借着酒劲,弹了一首陈焘作的《云中林》,颇有陈焘之风,曲终,梅林四子之一赵旦击掌举杯望着姜垣醉道:“真不愧是你姜退之的妹妹,你说实话,你们姜家的门槛是不是要被踩塌了,要我说啊,得姜芸者得天下,谁娶了我们这妹子,是谁的福气。”
姜垣淡淡笑说:“守初,你醉了。”
“是是,是我醉了,咱们芸芸已心有所属,此女只能林中配。”他说着拍了拍姜垣的肩,仰天大笑了两声。
姜芸听罢脸红更甚,羞着脸从陈焘身边站起来坐至姜垣那边,“哥哥,守初哥哥打趣我。”
“他喝醉了,我们不与他胡闹。”姜垣用手背碰了碰姜芸的两颊,有些烫手,“到屋中小睡一会吧。”
见姜芸点头,陈焘起身说:“我送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