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雪的话,令唐晓翼若有所思。
他坐在那里,仿佛整个人化作一道阴影,钉在椅子上。仁朱和丹青守候在他身畔,像一对纸扎的童子,清明祭扫时丢入火堆,焚烧送给另一个世界的故人。
“我知道,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唐晓翼说,“我是说,和别的‘唐晓翼’相比。”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发地低迷:“我见过他们,在梦里。……是在梦里。”
他对迟雪说,当他任性地一次又一次地把剧情调回时,他有很大几率看见一些奇妙的画面。唐晓翼将这些画面称作“梦”——他对于“梦”的定义,与绝大多数人不同。
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度过的这些年年岁岁,不过是无数次的重复。他很少做梦,因为精神衰竭脆弱,连睡眠都不多,更遑论做梦:做一场平常意义上的梦。
当他等待剧情彻底回溯时,唐晓翼将会经历他的梦境:梦中,他确实是他,他是“唐晓翼”,却并不是他自我认知中的这个“唐晓翼”。
在这些堪称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梦境里,他体验了多重截然不同的人生。他与无数人擦肩而过,又与其中的某些特殊个体产生不可分割的亲密联系,唐晓翼甚至能记起他们的名字。有熟悉的名字,也有完全陌生的名字。而在他真正拥有的人生里,这些熟悉的名字,与他至多只存在友谊。
比如在梦境中,总是扮演“娇|妻”角色的亚瑟·冯·蒙哥马利,在现世中,对应的是与唐家有密切商业往来的大西洋船王。他与唐晓翼本人私交并不频繁,二人最常会面的场合,大抵是与商业有关的场合。
亦或者在梦境中,成为“万人迷”担当的墨小侠(墨多多),在现世中,对应的是唐家私人医院负责人的独子。唐晓翼倒是经常见到这位墨小侠。因为唐晓翼幼时体弱多病,常年在私人医院住院,墨小侠又是个活泼顽皮的孩子,经常在唐晓翼眼前晃荡,而唐晓翼对他的印象是——吵闹、聒噪,不够礼貌,但确实有意思。至少在住院期间,唐晓翼与墨小侠建立了不错的友谊。
当然了,还有希燕……这个女孩子,在梦境中,经常被形容成“白月光”或者“朱砂痣”,因为关于她的剧情也就那一套,唐晓翼完全能复述出来:他和希燕曾隶属于同一支冒险队,这支冒险队的组成人员全都是绝症患者,他们燃烧生命追逐梦想,却先后倒在了追梦途中。而希燕在一切开始之前,便已许愿,希望将自己埋葬在星光花园里,周身长满薰衣草……薰衣草。唐晓翼毫不怀疑,这样的梦境多重复几次,换汤不换药,他将会彻底对薰衣草过敏。
……这样想的唐晓翼,并非是冷漠无情的。只是于他而言,这一切相当于他被塞进了同名的躯壳里,被迫体验了一遍这个“唐晓翼”的人生。他无法共情,只感到莫名其妙。
他当然可以尽量客观地看待来龙去脉,并且因为故事的老套和狗血而倦怠厌烦,对自身产生名为“茫然”的情绪:他相信平行宇宙论,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经历另一个自己的故事,但他能对比出他们之间的区别。
那些“唐晓翼”,另一个世界的“他”,即便人生经历大相径庭,但作为“唐晓翼”这个人,他们的内核始终不变:他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洪水冲撞、泥土掩埋,都无法令它减毁半分。他是矢志不渝的信徒,也许会死在朝圣之路上,但他还是会向着目标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他竭尽全力,发散出光与热。
那些世界里,都倾向于将他形容成“太阳”、“明灯”……或者别的什么,象征着明亮、温暖、希望的东西。那些唐晓翼,所作所为也确实很符合这些被慷慨赋予的形容词。
但他们都不是“唐晓翼”。
这个世界的唐晓翼,天生双腿残疾,幼时体弱多病,即便家人多有偏爱,给了他所有最好的,也没能让他长成那样的人——那样的、和其余“唐晓翼”相近的人。
在他过去的成长历程中,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与常人不同,直到他遇到叶迟雪,他在那个雷雨夜遇到叶迟雪。唐晓翼悚然惊觉,终于窥见自己的缺憾:他没有太强烈的情绪,他从没有。驱使叶迟雪逃跑的恐惧、厌恶或者仇恨,这样的庞大到能驱动叶迟雪不顾一切地去改变现状的情绪,唐晓翼从没有过。
他认知到自身的病态。
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他本身便是单薄的,是立不起来的,他缺少饱满而丰厚的内涵底蕴。这无关他的知识水平、他的行为能力,只与“唐晓翼”这个人有关。
……后来,他就认识到,他甚至都不算是一个“人”。
他兜兜转转,反复努力,将掌控权抢夺到自己手中,都只是为了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该如何成“人”,唐晓翼暂时没有定数。当他看过平行宇宙的自己,唐晓翼心中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或许,他也需要一个“目标”?
他将这个“目标”,自然而然地安插在了启蒙老师身上。
而这个启蒙老师,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