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把信交给太后,卢筠清就点了一支蜡烛放在面前,眼看着蜡烛已烧了一半,烛台上又滴落几层新蜡,偏殿的门始终紧闭。
范丞相和光禄大夫依然跪在殿中,身影被烛光投在殿内侧壁上,无限放大。
裴云舒的眉头越皱越紧,忽然起身,“不行,我得去问问姑母。”
卢筠清拉住她,“阿云,别去,给太后一点时间。”
正说着,偏殿的门忽然打开,太后缓缓走了出来。
太后还是那个太后,身上盛气凌人的气势却不见了,相反,她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哀伤,更笼罩着一层少见的温柔。
太后牵着皇帝的手,走到御座前,先叫范丞相和光禄大夫起来,又命左右搬来两把矮几,让他们坐下。
“两位爱卿跪了这么久,坐着议事吧。”
“今日之事,是本宫决断不明,令社稷有损,先帝蒙羞。本宫如今想明白了,就依你们所言,开阊阖门,让城中百姓进来避难。端门内乃是天子大殿,仍由禁军守护,不可擅入。”
阊阖门和端门之间,是中书省、门下省的办公地点,还有禁军驻扎之所,足够容纳至少一半的百姓。
“另传本宫谕旨,将内库中积存的粮食、布匹尽数取来,给百姓充饥、御寒。”
“再拨三分之一禁军去城中杀敌,守护城中百姓。”
“太后圣明!太后圣明!”
范丞相带头跪了下去,殿中人跪成一片,群情激动。
颂声回荡在大殿高高的穹顶,裴云舒激动得直抹眼泪,卢筠清也被激动的情绪感染,红了眼眶。
相关人员立刻离开宣光殿,忙碌起来,开城门的,维持秩序的,发放粮食的,运水的……宫里的人有一点值得称道,那就是慌而不乱。
个个表情紧张,行动安排上却还能保持条理清晰。
众人退去后,太后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在御座上,双眼茫然地看向空中,仿佛是在透过空气看一个不存在的人,又或是一段虚无缥缈的回忆。
她张开紧握的手,手心里是那封信。那封先帝写给她,却要殷玄在必要时刻再交给她的信。
当下便有机灵的宦官将皇帝带走。
殿中只剩下卢筠清和裴云舒二人。
卢筠清正要告退,太后却已喃喃开口。
“本宫这一生,做了太多错事。”
“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原来,陛下早就知道,他知道我做的一切丑恶之事,却还是爱我、敬我、护我。生前他自己护着我,死后给我玉印叫我听政。他所要求的,只是希望我替他守护羽朝的江山,爱他的子民。我却险些酿成大错,是我无德,愧对先帝。”
卢筠清的心突突得跳起来。
从前也曾听说过,陛下子嗣不昌,皆因皇后裴氏嫉妒太过,甚至还有传言,皇后不允许其他妃嫔生下皇子,所以宫中除了太子,便只有两位庶出的公主。
皇后这番话,倒像是佐证了这些流言。卢筠清不敢深想,与裴云舒对视一眼后,默默退出宣光殿。
阿云和太后是亲姑侄,这些阴私之事,她不便听。
晨光熹微之时,长兄严延之从白石城赶来,带来三千援兵,加上中领军和中护军,城中眼下约有六千兵力,两千留在大内守护陛下,余下四千人马在范丞相的指挥下,向城中的迟国士兵发起反扑。
迟国这次共发动了两万人,一万人在江州被驻军拦住,另一万人则抄小路突袭羽朝京城。虽靠着兵贵神速取得成功,但到底补给不济,难以支撑太久。
且一方为烧杀抢掠而来,一方为保家卫国而战,士气与意志相差悬殊,到了傍晚,城中的迟国士兵已被击退的差不多了。
既然已赶走了敌人,自然不便在宫中久待,卢筠清便随姑母出了皇宫。
如果说阊阖门内的百姓偶见断肢残躯,叫人目不忍视,阊阖门外的景象,则不啻为人间炼狱。
火光不知疲倦地燃烧着,从昨夜至今朝,一处灭了,另一处又烧了起来。
迟国人故意用放火逼出城中百姓,然后肆意砍杀。
街道上的尸体多到马车都走不动,她们只能下来步行。
卢筠清看见,满是污泥的沟渠里,伸出一只青白僵硬的手,手指蜷曲着,像是在奋力抓住什么,腕口的衣袖上有精致的绣花,半张脸埋入污泥的死者,头顶还戴着金蟾冠。
这无疑是一名贵族子弟。
在迟国人野蛮的屠刀下,教养、礼仪、诗文、歌舞,这些世家子弟看重的、吹捧的、华贵而美丽的东西,轻而易举被碾碎,就像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轻尘。
然而,这场悲剧中丧生的贵族,终究还是少数,街上的尸体更多属于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
互相交叠的尸体,烧毁的残垣断壁,零落满地的杂物,还有那跪在路上边哭边试图拼凑家人尸体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