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莫某的根本就扎在深巷老城里,是喝着这里的雨、吃着这里的泥长大的。治这里的病、帮这里的人,都是分内之事。”
他不过无心一语,反倒说到唐棣的心里去了。
她敛去笑颜,将这话反复掂量琢磨半晌,蓦而又深又重地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我当年也应学医去。虽左右不了天下兴亡云云的大事,但一张手术台、一盘手术刀,总是在哪里都放得下的!想要治病救人,总归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救得了的!”
何至于沦落至此,空有一身才识,无处可用!
莫弈却停下手中事情,抬眸认真道:“非也,唐小姐与莫某不同。莫某无父无母,无根无靠,被师父捡到才有了一间医馆可作归依。虽也的确喜好钻研医术,但莫某学医其实是没有选择。”
“但唐小姐不仅家世好,还聪慧,生来就有很多的选择。你既在可以选择之时选了当下的路,那么莫某便相信,这是一条比学医更好的路。”
他言语缓缓,镜片后细长的眼眸始终不措地定在唐棣的脸上,使他口中的“相信”二字重如泰山,沉甸甸地压在唐棣身上。
把她漂泊半空,惶惶惑惑,无处可去的心压实了,压进地底,压碎了。
唐棣怔怔许久,才沉默地从兜里摸出烟。吮一口,吞云吐雾,尽是愁结。
“……我去英国读大学的时候,我爹想让我报经济学,我本不愿意。”
良久以后,她道。
“我觉得那是花拳绣腿。家国正当存亡之刻,即便我生为女儿身,无法读军校、上前线,也应该和大家一起学工科、学理科。飞机、大炮、火车,洋人的都比我们好,沙逊大厦那么高,他们怎就能造、能修?我们就不能?因为他们的工科和理科比我们先进、比我们好!学会这些,于国才有用!”
说起这些早年的幼稚想法,唐棣自己也觉得好笑。她勾起嘴角,眼睛却是沉静的,不很像个笑。
“直到听了院长在开学典礼上的讲话,我才终于沉下心,决定好好读这个经济学。”
“院长当时说,许多人都把经济学当成富人捞钱洗钱骗钱的骗术,错了!人之世界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紧密连接的整体,最首先依靠的,就是经济。说得通俗点,就是钱。”
见莫弈微微蹙起眉,不很理解的模样,唐棣心思一转,打了个比方。
“如果把整个人类社会比作一具身体,那理科和文科就是脑袋,负责指示方向;农科和工科是五脏六腑和四肢,负责供能和行动。经济是什么?是心脏和血液。钱就是能量,怎么送,什么时候送,先送去哪后送去哪,才能让这个身体过得好,过得井井有条、欣欣向荣,这就是学经济的人要研究的事。”
这么一说,莫弈立刻明白了。细细一想,果真是这个道理,很认同很赞赏地微微颔首。
“我深受启发,夜不能寐。心想,有那么多人去当手和腿、肝和胆,在战时确应如此,但仗打完了呢?身体不能永远保持打架时的紧张,社会也同理。社会里的每个人也是想吃饭、想休息、想过好日子的呀!到那时如果血液管得不好,岂不是出大问题?”
莫弈感到听她一席话,眼界骤然从小小一间医馆中拓宽,大到能看下整个世界了,不禁发自肺腑地感叹:“唐小姐真是聪慧至极!”
唐棣苦笑:“不敢当!自作聪明罢了。”
“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学,学个透彻,将来回国来当个好管家,把钱花明白了,一条一缕的都花在刀刃上。”
唐棣默默片刻,忽然笑出了声:“莫医生知道我的毕业演讲是怎么说的吗?我站在台上,很大言不惭地对台下一群衣冠楚楚的洋人说,我要让我家乡的每个人都有钱,比他们还有钱,吃香的喝辣的!”
莫弈忍俊不禁,他垂下眼帘微笑,心里不禁开始描画学生时代的唐小姐。
那是什么模样?应该是不施粉黛、意气风发的青涩样子罢。手中拿着一本书,或是一叠纸。也许留着齐耳的短发。洋人的大学也穿裙子么?
“我如今明白唐小姐了。”他很温和地说:“莫某学的是医人,唐小姐学的却是治国,相比之下,莫某更逊一筹。”
唐棣含笑不语,一口一口地深深吸着烟。
莫弈与她寒凉如秋夜的目光对上,微微一怔,好像被泼了盆冷水,立刻反应过来。
唐棣归国许久,仗也早就打完了,她的愿望实现了吗?
没有!别说吃香的喝辣的了,老百姓是这么的穷,与打仗时一样的穷!穷得没有房住、没有饭吃、要靠上门讹人来讨钱!
为什么?
钱都到哪里去了?
“不敢。我的这点手段机巧,治不了国。”
半晌过去,一支烟燃到了尽头,唐棣才将其按熄了,缓缓道。
她若有所指:“现今要想治国,只有笔杆子还是不够啊。笔和纸,哪拧得过枪和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