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在这里。”
诡谲的雾气,混合着水畔之郡常见的沙色淡霾,带着洇湿与腐味,终年不散。
她终于不再对自己的美丽漫不经心,头发梳得光洁整齐,上有玳瑁梳,耳坠琉璃珰,发辫半结,末梢被风吹皱了,蜷曲着铺散下来,因为微微低着头,有几束发丝落在手背上。
显得发尤其黑,而手尤其白……
她意识到落在手指的目光,有些羞涩的将手收回衣袖。
抬起脸,眉毛绞过了也画过了,长长细细,眉心点绛,是新嫁娘初梳妆。
程晚心里一痛,忙看向自己,暗夜里一抹流光掠过——大红喜服,金线福纹……他松了口气,还好。
“大家都在找你。”
她轻轻笑起来,无邪,但是有跃跃欲试的残忍,“明明是你在找我。” 手指微抬,薄雾被触得晕开少许,显现出黑色角落,那里摆放着什么?
要如何才能被她这样珍而重之地捧在膝上,程晚忘记了之前怂恿着他的…此刻乱做一团的人群,像被牵引着走向她,只想把那个角落看得更清楚。
“是我夫君的首级啊,你就不认得他了吗?”
东灵像孩童炫耀般将首级高高举起……
程晚骤然惊醒,亮出剑锋,横在胸前。
“我没吓着你吧?”程箴不敢妄动,维持着在向床榻走近的一个别扭姿势,解释道:“我急着寻你就冲进来了,没想到这个时辰你还睡着——”
程晚喘息声渐渐平复,他尽量用克制稳定的声音道:“你就这样冒冒失失冲进来,若我也是那种梦中好杀人之辈,你当如何?”
程箴经历了白日的一大场搏命,此刻心力交瘁,就着床榻歪倒在侧边,背对着程晚道:“那也顾不得了,我先缓缓,再与你细说…好家伙,你万万想不到方才都发生了什么!差点没命来见你。”
梦中身首异处之人和眼前这人合二为一……程晚垂下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他知道此刻自己耳朵根和脖颈肯定都是通红的,好在程晚只当他骤然惊醒所致,不以为异。
默了半响,他把剑放在身侧,轻轻先去摸被褥……果然,梦里隐隐绰绰的那些微妙痒意、滔天□□、恐惧亢奋都已化作一团冷雾,在身体里呼啦呼啦见缝就钻,余下的只有羞耻。
但是程箴连羞耻的时间都没留给他,嘴上说着要缓缓,身体的状态却很放松,蓄势待发地就要转过来呱噪。
“你先别回头,我换下衣服。”
程箴果然取笑他拧巴,但只安静了一小会,便忍不住讲述起来,把方才遇险那些经历又添油加醋描述一遍,“……谁曾想那些人都是匍伏在莱州城的探子呢,竟让我无意间撞破了,他们胆子也太大了,弗兰巷你知道嘛?我也是头回去,那几乎是临近莱州最热闹地界了。”
“哦?那你为何无意间出现在那?”
程箴有意维护龚拉,把先前编好的慌又扯了一遍,因他并无帮探子遮掩的嫌疑,暂时还无人深究。
“这是好了?” 程箴迫不及待想和他分享自己的新发现,待终于听见身后衣裾的窸窣声渐歇,便即刻转身跪着爬向一旁放置的棋枰,就着棋枰上一杯残茶喝起来,喝罢才皱着眉头问:“谁的茶这么稠?”
程晚换了件半旧,缓缓走过来,跪在另一侧道:“早上秀亭喝剩的。”
每年九月过半,厉江沿线诸州的州属长官都会带着随从亲信来莱州城述职,不得缺席——最初只是程氏摄权后采取的一种威慑手段,久而久之,渐成传统,武将们都乐得来此,交换信息,混个脸熟,以助将来。
暂时多出来的两千余人,还不至于居住不开,只是既为临时居所,也谈不上宽敞,譬如程晚,就需与赵秀亭同居一室,而程箴则与杜瓒一间房。
“…茶放了有大半日了,让仆从与你重新煮……或者等秀亭回来,他就喜调理这些,也擅长。”
“不必,秀亭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我们方才虽都与那些贼人近身相互搏,但我只记得乱斗一场;秀亭武有余力,从头至尾都记得清楚,被负责此案的司事长官留住了。”
程箴是渴了,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他熟识信任的人不多,不论是倾诉还是征求意见,首选都是程晚,因为即便程晚不能给出任何意见,也至少能做到守口如瓶——这点程箴确信无疑,两人相识十年,近些日子又走得如此之近,程晚都不曾透露过他人隐晦事或者公务片羽。
于是他往前一靠道:“那伙人中竟有一个熟人,可巧我们都见过,你道是谁?”
程晚没答话,只是整个人从之前那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中被拉回了些许,安静地等待答案。
“就是父亲身边那老道——葛真人!”
静了好一会儿,程箴问:“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很惊讶?我当时也差点喊出来。”
“…那他现在人呢?”
“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