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筝她娘把她唤到跟前时,顾筝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果然,她娘红着眼泡,颤抖着双手抓住她:“筝儿,家里没粮了,你弟弟还小,你哥哥在外面给人砍材当帮工,为娘又……”
她试了试眼泪,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几乎能看见里面的血脉和筋络。
顾筝努力憋着气,生怕这气漏了,她的眼泪也会漏出来。
顾筝:“什么时候?明天、后天、还是……今天?”
顾筝娘看着她平静无波,甚至还有点冷硬的神情,心想:这孩子也太心硬了。
“今天……你弟弟饿不了几天了。”
顾筝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便走了出去,她娘的眼泪滚落下来,话到嘴边却唤不出来。
乱世、饥寒、疾病,如果一家人受的苦难太多,是没有人敢对日子有盼头的。
“将来有钱把你赎回来”这句话,到了嘴边转了一个圈,便又原原本本滚回去了。
五溪的郊邑,正值隆冬,刀风割的脸疼,荒凉的集市上见不到几件货物。
此地是大雍朝和南疆蛮族的边界,所谓的界,无非就是几方荒芜的土地。
界的这边砌出了一道城墙,有大雍朝的士兵驻守,界的那边,则是茂密无边的丛林,南疆人常年活动的领地。
这半年间,雍兵和南疆蛮族来来回回打了四五次,南疆蛮族的作战目标也很清楚:烧、杀、抢。
这三者中抢为首,烧为次,杀不杀完全看情况。
南疆人抢完东西立马撤走,行动极快,一旦进入丛林当中,就算嗅觉最灵敏的战将,也不敢轻易深入。
被这么来回折腾四五次,五溪之地原本就少的可怜的民众,携家带口能跑的都跑了,剩下些老弱妇孺或者身有残缺的,只能一日日捡命来活。
今日,风寒刺骨,一个身披长袍的少年从邑长的府中踱步出来,少年长得清俊,虽然长袍已经被洗褪了色,但也挡不住他眉目间的恣意清朗。
一个仆从赶紧跟在他身后,给他披上了狐裘:“公子,你病还未大好,身子骨弱,还是进屋养着吧。”
少年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无妨,都躺了大半个月了,再养就养废了。”
他缓缓步入市集,看见满目荒凉的景象,有些唏嘘。
上次南疆人进犯是在夜里,他那个守城的大哥忙着和一个女子亲昵,敌人杀入城,他还搂着温柔乡浑然不觉。
他的父亲,邑长成峰,是个固执又懦弱的人,守邑被南疆人抢了四五次,至今也不敢大举反攻。
而此刻的雍朝,四面环敌,山河欲倾,上头无暇理会这样的小土匪,只要城墙还在,城门未破,上头的尊眼是不会挪到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地方。
反正地大物博,抢走一点也无妨,皇亲贵胄只要还是皇亲贵胄,这天下就一片和睦安详。
少年慢慢走着,从集市走到小街巷,又从小街巷走到附近的乡野,他近来听说一件事,想去看看真假。
郊邑外的乡野处有一个寒潭,寒潭边常有妇女洗衣浣纱,所以比别处热闹些。往年南疆人还没有变成疯狗咬人时,这里常常欢歌笑语,那些妇女边洗衣,边说说家长里短,虽然日子一向清苦,也还能苦中作乐。
但此时此刻,这里已经换成了另一种光景。
少年的师父告诉他,这里已经变成了人市,有些穷苦人家把儿子女儿甚至家里的婆娘拿到寒潭边展示,那些南来北往的商客瞧见好的,就以极便宜的价格买下来,送去京城给达官贵人做奴隶或者送去勾栏做娼妓。
哪里动乱多,哪里的奴隶交易就繁盛,这些商客都是狗鼻子,闻着味儿来的。
这样的事,成峰管不了,也没有兴趣管,京城的贵族有几个不是奴隶成群?他顶多恨恨骂一句郊邑的人丁又少了,可以充军作战的男子又少了,就只能躲在屋里喝闷酒,恨自己无能,也恨那些“何不食肉糜”的权贵。
少年走到寒潭边,蹲在寒潭两边的人像秃鹫一般盯着他,警惕又惶恐。
这个少年虽然是个药罐子,极少出门,但他到底还是顶了一个邑长三公子的身份,他突然而至,让两旁饿的瘦骨嶙峋的农人浑身发紧。
被展示的有孩童,有女人,一个个目光呆滞,蹲在地上,身上破烂的衣物连蔽体都难。
有三个商客正在挑人,每挑中一个人,他便把那人前面插在土里的杨柳枝扯去,捏到自己手里,表明此人已归属自己。
这样的交易进展极快,半个时辰不到,交易已经尽数完成,被买走的奴隶向出售自己的人做了或冷漠或不舍的告别,便跟着那些商户的马车走了,消失在暮色中。
少年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脊骨发凉,他不是没见过血,不是没见过全城陷于火海,到处嘶嚎哀鸣的惨状……但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又一次感到心凉,觉得这个世间,寒凉的可怕。
少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