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突然下起小雨。
行人以袖挡雨,跑动时堂子里的水溅了一身。
很快天就黑了。
都兰姬约沈玉宁明早一起启程去康国,虽然都兰姬的身世与惠宁所说并不相同,她跟丈夫来到中原定居数年,丈夫死了,按照祆教风俗安葬他之后,她失去了生活来源,只好在一家酒肆里卖笑。
中原的水土,或者,还有中原的男人,让她像花一样渐渐枯萎,所以,她要回家。
嗅着都兰姬身上的气息,沈玉宁觉得惺惺相惜。
然后她睡着了。
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家旅店里。
沈玉宁愣了很久,金发碧眸的都兰姬呢?难道全都是梦吗?
她走到窗边,觉得闷,推开窗,底下是澄澈粼粼的湖水,天已经黑了,小雨细细密密落下,打湿脸颊有轻微凉意。
她和都兰姬约定好了!
明日启程,她要去康国!去母亲的故乡!
自从见过都兰姬,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愈发膨胀,退一步想,明早观中点卯,下山的事就会暴露,观主会怎么对她,为什么要回去呢。
“下雨了,不关窗吗?”
头顶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沈玉宁一吓,往上看,横生的瓦楞屋檐挡开雨水。
她慌忙关上窗。
片刻后,窗子又打开了。
屋顶上的人一愣。
那空隙中,颤巍巍地递出一把伞。
屋顶上的人浅浅一笑,托着腮:“够不到,怎么办?”
那把伞努力递得更高,可以想见如何踮起脚。
“多谢。”他轻易地接过伞,撑开,一袭紫袍被雨淋湿透出深色,少年长发犹带水汽,两丸瞳仁愈发清明。
风起,垂挂的结穗珠泠泠作响。
一个在屋顶,一个在窗前。
沈玉宁想起马车上,看到的那本《紫钗记》,扉页上娟秀的字迹写着:“己未六月初五,赠阿真。”
下方还画了一个笑脸。
一个天真浪漫,活泼多情的小姐,要多熟稔的关系才能让她把这本书相赠一个男子。
答案不言而喻。
司空真啊,这个坏弟弟,明明早就知道紫钗记,还装傻,哄骗她这个老实头姐姐。
沈玉宁微微叹息。
“檐下的这位小姐,为何叹气?”屋顶传来少年的询问,声犹闲适。
沈玉宁愣了愣,道:“下雨。”
少年又问:“下雨不好吗?既然下雨不好,为什么不早点回家?”
他在套她的话。
沈玉宁反问:“那你为什么在屋顶上?”
少年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问。
毕竟她在他面前,连话都说不连贯,只会点头,摇头,道谢。
“因为我要保护一个人。”他道。
一句普通的话听在有情人耳里就变成情话,其实只是一句普通的话。
沈玉宁于是道:“那你要小心。”
少年的声音过了片刻传来:“多谢姐姐提醒。”
听着有些模糊,淡淡凉凉的。
远处,江水滔滔深如渊,无星无月,夜风寒凉,芦苇洲微微摇荡。
沈玉宁心情平静,最后一晚,能再说上几句话,很好,好极了。
“姐姐在想什么?”他道。
沈玉宁动了动唇,道:“在想明天怎么回去。”
“这个容易,”少年一手搭在膝头,一手撑伞,凤眸弯弯一笑:“明天我们一起回去,观主若要罚你,也可看在我与孟钰明的面上,息事宁人。”
“嗯。”她点点头:“多谢你照拂。”
少年笑道:“姐姐真要谢我?我倒有个问题请教。”
“……问吧。”
“你为什么突然下山?”
果然是这个,沈玉宁想了想,慢慢地道:“找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重要到不惜私自下山?”少年声顿:“我并非有意探听你的秘密,只是听说丹阳观门规森严,观主御下颇似酷吏,况且……”
况且,沈玉宁是个极其老实听话的弟子。
沈玉宁垂眸。
她顿了顿道:“司空世子,如果……你也有这样一个人惦记,你大概就会明白,有些人,是可以让人不顾一切的。”
也许她真正惦记的,是自由。对不起,她撒谎了。
“是吗?”
少年的声音散在风中:“看来姐姐也是个至情至性的性情中人。”
也……是说他也是吗?
沈玉宁摇摇头:“我不知道。”
静了片刻,她突然道:“今夜你跟我聊这些,我……其实我挺开心的。”
“往后大概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