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驾华盖马车足足在贺君清家门前停下了两日。
这场面可不多见,加之年关刚过,乡亲们大都还闲着,是以议论和猜测就没停过。
“从没听说那小子还有这样的关系哩。”一婆子边嗑瓜子边念叨。
她家汉子一斧头落到柴火上,接话道:“你忘啦?敛秋那婆娘不就是从北面的皇城过来的吗?要是没有那头的人照拂着,他们娘俩的日子哪有这么好过?”
“哎呦,要说还是我家丫头有眼光,”
过去再三光顾贺君清竹篮小摊的方大娘这时开腔:“她之前看上过贺家小子,让我旁敲侧击着跟人多打交道,多探探消息——没想到真看中了个金龟婿。”
那婆子闻言笑了一阵:“你也是个不害臊的!什么金龟婿?再说了,他前阵子不还说要娶同村的发小淑春家的四喜吗?”
“这不是淑春出了意外……小丫头也可怜见的,家里人一个接一个没了,如今喜事也被白事冲了,往后不知该怎么办。”方大娘双手抱胸,“男人嘛,忘性大,有福不好同享的。如今眼看有了大造化,哪里还想得起这丫头呢?”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那汉子觉得自己也遭了挤兑,补充道,“我怎么记起原先贺家小子就看不上四喜?怎么又扯上男人的事了。”
几人聊着天的功夫,前几日从华盖马车里下来的一男一女从贺家的小院里面出来。
前面那人牵马到了车边,看样子是准备带人离开。
而另外一个人跟随在后边,手中竟牵了一头上了绳的老黄牛。
“做牛车进城啊?”那汉子瞧热闹似地又抓了一把瓜子。
之间黄牛不紧不慢从院子踱步而出,仿佛能感受众人瞩目似的。
而那牛车上并肩坐着两人,正是贺君清与“配不上他”的四喜丫头。
牛车走出去几步路,背后跟出来一大票人。
冲在最前面的李庆友:“妹子,你何苦同这小子跑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若是担心没人照拂,我与你香姐都能跟你做个伴——那富贵地未必有乡下的日子舒坦!”
他知道四喜心中有打算,能干,脾气还犟,多半不会听他的劝阻。但挽留也是十成十的心里话,不说出口,他心中不安。
“知道了。”孟飞鸾倒坐在牛车后面,面向众人道别,“我也不是想依仗他写什么,只是顺道去大地方见见世面,指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我也是这般说的!大门大户看着富丽堂皇,其实不比我们小地方日子好过。”秋娘在这方面很有发言权,大嗓门叫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哎呀,路上可要保重——也不知道这俩孩子什么时候商量好的,也不跟我知会一声。”
那架马车本是来接秋娘与贺君清二人的,算得恰好,只能容四人。
但那日梅娘为方鑫送行一事果真惹怒了倪家人。没过几日,倪家问官府借了几个兵去梅馆强掳人。
永贵机灵,提前得了消息,这才叫梅娘躲过此劫。
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因此四喜与贺君清合计着正好借着这一驾马车,将梅家的母子待到一倪家人势力之外的地方。横竖手里有银两有手艺,重新开始过日子并不难。
什么时候商量好的?
孟飞鸾与贺君清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抿了抿嘴。
两日前,贺君清得了自己即将被接回定国公府的消息。
来报者穿戴讲究,但大抵只是府内小厮,语焉不详,只说此机遇是贺君清千载难逢的大造化,句句都在催促他快些上车。
但他俩越是着急,贺君清越是不紧不慢,越是起疑心。
定国公他老人家快十年没有记起他们这些流落在外的,今日却来得大张旗鼓,默不是要抓人去顶罪?
只是拖着不是办法,两个人都堵到了家门口,有什么机关算计,也得回去才能知晓。
贺君清夜里思来想去,睡不着觉,连文章都写不出,只得在院内踱步散心。
抬头看是明月皎皎,低头看,谁家姑娘的麻布衣裳被勾在了围栏上,人也跌了个狗吃屎?
“君清,快过来,帮帮我。”孟飞鸾见他便是见了救星,双手拢在嘴边,用气声招呼道,“正门有大黄在睡,我怕把它弄醒了。”
贺君清苦笑中又带了几分自己未曾意会到的喜色,走上前去将她摘了下来。
一双笑眼弯弯,趔趄跌到他怀中,片刻后复又站稳了,仿佛那段略过前胸的暖意与皂角清香并未留存过。
只有他的耳根一厢情愿得红了。
“你怎么睡不着?白日里的马车是来做什么的?我瞧你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好进来哩。”孟飞鸾堪堪站稳,将衣裳边角的碎布头对到一起,包子脸皱起,瞧着很惋惜。
这刻,汩汩清泉水冲开泉眼,贺君清忽而在书卷之外头一次感到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