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的小公子。她正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扫开手边的披帛,在妆匣中挑拣着。
苏聿张了张口,还未出声,长仪就转过身,举着一支步摇插入他发髻,稍稍退开端详片刻,煞有其事地点头:“尚可。”唇边的笑却未止住。
她继续将他散下的头发盘起,手艺不精又没控制力道,扯得苏聿头皮生疼。
“先前叫你读的书可都读了?”
大抵说的是那些开蒙的书册罢。苏聿想点头,一弯脖颈,头顶又是一阵撕裂般的隐痛,不得不重新往后仰了一仰。
长仪毫无章法地抓着他的散发:“待本宫回来,一册一册背来听听,错一个字,今日便不许吃饭。你若胆敢欺瞒本宫——”她冷笑一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这一分神,刚勉强扭成一束的发辫又松了大半。看着半天的努力付诸东流,她恼火地咂了咂舌。苏聿咬唇,把不合时宜的笑意忍了回去。
又折腾了好些时候,长仪总算勉强梳起一个歪歪扭扭的髻,随即将宝石的头冠固定上,再斜着簪上两支玉簪,左右打量片刻,弯起唇角。
“听好了,”她戳着苏聿的眉心,一下又一下,“一会儿你就在前头书阁的屏风后坐着,从先生来到先生走,你一步都不许挪。先生让你写什么就写什么,让你背什么就记什么。崔傅母已跟先生说了本宫有嗽疾,因而你不必开口,先生若提问,你笔答便是。之后的功课,你一个字都不许漏,写完拿来给本宫查。”
她压低嗓音,恶声恶气:“记着了没有?”
苏聿点头。
长仪满意,忽又皱了眉,别过头继续翻拣妆匣,末了取出一小盒胭脂,用小指尖蘸了些,另一只手捏住苏聿的下巴,拉近了点,将嫩红的胭脂在他唇上抹开,口中笑着:“这才像话。”
苏聿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长仪。密匝匝的睫毛,晶亮的眼,连颊上微不可察的绒毛都一清二楚。明明他记忆里的长仪,只有最后隔着洗云池水破碎得七零八落的模样,遑论她真实的相貌,梦却比他记得更清晰。
他抬起手,握住贴在唇上的手指。
长仪顿住。
预想中的打骂没有发生。
苏聿静静地看着她。
手中一空,长仪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亦敛起面上的笑,直直地对上他的视线:“原来如此,你已经拿回你的东西了。
“那么——”
长仪用庭山妖沙哑的嗓音说道。
“我也该自由了。”
瞬息间,周围张开无数朵赤红的月季,艳如血盆,而年幼的公主身后倏然燃起熯天炽地的烈焰,刹那间吞噬了她。
“——!”
苏聿蓦地睁开了眼。
幔帐内一片昏暗,隐约仅见其上腾云驾雾的祥龙纹样,天还未明。
四周寂然,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面上与脖颈皆是冰凉,后背亦湿冷了大半。苏聿支着手臂坐起,扶住被冷汗浸湿的前额。
半晌,他披衣下床,步至书案前点亮了灯。外头值夜的小瑞子瞧见灯烛光亮,赶忙叩门要来服侍。苏聿只说不必,命他依旧留在殿外,随即继续翻阅就寝前未看完的卷册与医案抄件。
元熙七年腊月十六,长仪染上风寒。
十八日晚,刘荥率军攻入昭华门,软禁宸妃与苏昶,逼病榻上的惠帝立遗诏传位于信王之子苏寄。
子夜时分,长仪病逝。
两个时辰后,声称刚入京的苏寄出现在了朝堂上。
廿二日,惠帝薨逝,裕德太后命宸妃殉葬,封苏昶为恒王,命他立刻启程去西北的封地。尔后,苏昶不出所料死在了去封地的路上。
正月初一,苏寄登基,改年号为顺康。
一切分毫不差。
苏聿合上抄件,另取了一册翻开。
说来讽刺,长仪在世时行事乖张,宫内人尽皆知,留存的记载却殆无孑遗,除了玉牒上记入宗谱的几行字与下葬的诏书,仿佛只在深宫轻描淡写地停了一页,她便隐入了渺远的寥廓。
……不对,是庭山妖故意抹除了长仪的痕迹,以防两人的关联被人察觉。而她的目的也达到了,不过十年,已鲜有人仍记得这位早夭的长公主。
连梦中的他,情急之时的喊叫已涌到了嗓子眼,却终究记不起当年是如何唤的她。
苏聿抚过泛黄书页上已斑驳的墨迹。
其上写着长仪早已被遗忘的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