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此时还是个身形初抽条的半大少年,生的俊朗,可纵然年轻还小,此时眉眼间已然初露锋芒,依稀看出上一世的冷凝锐利。
约莫是半夜来拜见她,他一身暗青色劲装,身姿挺拔,恍如拉满的弓弦,只待蓄势待发。
他离得更远些,距离殿门一步有余,外头的宫人只能瞧见两人清清白白的站的远,却听不清殿内在说些什么。
姬襄不禁想,她上辈子约莫真是被执念蒙蔽,一直以为是梅生后来被世族裴家认回,身份陡然尊贵,加上她推波助澜,才一点一点养大了他的野心。
但其实现在的他早已脱胎换骨,或者说他本来就不是池中物。
姬襄这边想的出神,梅生那边同时也目光一闪,本来他听说这边醒了就打算赶过来,但前些日子放的饵上钩了,他只能先去处理,直至今晚才理好事情头绪,本来想借着汇报顺便探望,却没想撞见那位邶国公子。
他眼睁睁看着这位名满天下的邶国公子轻轻推开窗棂,轻轻一瞥,略过暗处的他,便静静守着床上的人,分外和谐。
殿内殿外好似两个俗世,他们远在红尘之外,独得自在,而他是被捻灭的蝼蚁,莫名有些不适,所以出声打断二人。
此时才后知后觉暗叹鲁莽,他前生颠簸,一向能忍,偏生此时意气用气。
更何况……
梅生抬起眼,看向这位曾经的明华帝姬。她静坐床榻,月光盈盈如水,攘袖见素手,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眼神通透,脸上带了几分病色,却丝毫不损她骨子里的华贵端庄,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略低了低头,避开对视。
更何况这位不是什么蠢人,相反,敏锐得仿佛是猎师,他也不过是其中不值一提的猎物。
想到这里,他姿态放得更低些:“前些日子您让奴查的事有些眉目了。”
上一世的记忆在脑中走了一遭,姬襄也猜着他所禀报的事,只挑眉说道:“哦?”
梅生递上来一封裹着漆蜡的书信,便道:“上回帝姬给了韩庶此名,奴便借着吏部一守藏史的身份进了天府,查了此人,这人五年前是合县的县令,后因渎职下狱,流放青远乡为苦役,后染病去世,无亲眷在世。但有一点很奇怪,按大襄律,流放之地需偏远苦寒,兼有官造工程。”
他又从怀中掏一张薄纸,是青远县与合县那年的赋收数额,“青远县的赋收远远高于合县,奴也派人去往青远县暗查,那年并无官府督造的工程,只有当地佃户出资兴建的田间灌排。”
“更奇怪的是,当年与韩庶同时流放的其余罪囚也在之后陆续销声匿迹。”
“不过好在,韩庶有个老仆也跟着他去了青远县,韩庶死后,他又流转过几户人家,染上博戏,奴派人在赌场蹲了他好几日,今日终于露头,便向他问话要了些时候。”
姬襄拆开那封书信,大致扫了一眼。
果不其然,韩庶虽无亲眷在世,后来却收了一个学生,名唤朱壬,青远县人。
“需要奴去查一查这个朱壬吗?”
姬襄却是摇摇头:“不必了,很快他就会出现。”
见着梅生疑惑的神情,也不解释,反而道:“这些事隔的年生久远,牵涉吏部,户部,工部,怕是动用你不少人脉吧。”
梅生闻言,也不讶然,只道:“不过是有来有回。”
姬襄微微笑了笑,直接说明白话:“我现在不过是区区庶人,既不能让你明哲保身,暗中积蓄,也不能让你扯虎皮壮势,只能提醒你一句。”
“使剑者受利伤,势力繁杂,曝于众目,行事慎之。”
*
梅生悄然离开后,姬襄再无困意,想着梅生离去时略带几分惊惧的眼神,似乎没想到她已经知晓自己裴家搭上线了。
是的,不错。
此时的梅生已经和裴家有所联系,约莫过段时间,裴家便会堂堂正正让他认祖归宗。
说起来梅生的经历算得上颇奇,陵国人,生母姓梅,名不详,在陵国盛极一时的虹带坊为奴,之后做了陵国一位公子的外室,生下一儿。
花无百日红,宠爱一时盛,梅奴失了颜色,那位公子很快将梅奴抛之脑后,新宠不断,又有正妻严苛,他们母子受尽磋磨。
然而梅奴染病去后,梅生辗转被接回公子府,有了正儿八经的庶子名份,随后被送来京城为质子。
但谁也不知道,梅生之母也并非是寻常奴婢,她是裴家的血脉,幼年走失,其弟卓荦不凡,力压裴家嫡脉登上家主之位,堪称人物。
如今这位裴家家主暗中派人接触梅生,算算日子,有些时日了。
姬襄推开关上的窗棂,微微闭眼,任由自己暴露在寒风与冷月之中。
一重生,便猝不及防见着两位故人,她表面装的再如何平静,心下仍旧是波涛汹涌。
想来这两位故人也有所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