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怀着满腹心事,一夜未眠。
什么都想明白了,那些欣赏的投机的话语,模糊的暧昧的情思,在逐渐浸透窗纸的曙光里灰飞烟灭。
“她挽弓的仪态风流无双,并非仰慕谁家而学,原不过是自身娴熟,却可恨连随口扯谎都说得那般动听。”
“临走前,最后一事是来我房中,不顾矜持掀开被子探伤,又奉上一顿乱夸。话刚聊开三分,便急着走,恐怕是毫无所获又担心露出马脚。”
“想想前段时日有谣言称玉玺在我家,这一切都不奇怪了。”
“我为了救她,兵行险着,挡箭落马,却不知她心中如何看戏嘲笑。”
孙权一边忍住反胃,一边自虐般将这些事颠三倒四地细数着,细到每一个眼神都能品出目的、析出谑意,好叫自己刻骨铭心地记住这奇耻大辱。
唯有一事不算透彻。他猜得出那“玉容膏”是先帝给她的赏赐,却猜不出她为何深夜独来,将如此珍贵的宫廷秘药赠与自己——她是说了谎的,自己曾打探过,“乔氏”送来的礼物里没有这件。他不愿想那是一种纯然善意的同情,可除此以外竟找不到别的解释。
思来想去,横竖睡不着,孙权坐起身呆了片刻,又去将那装过玉容膏的小瓷瓶翻出来,捧在手里左右察看,并无玄机。
鬼使神差的,少年低下头凑近一闻。
说不清的幽暗的香,如淑女雪似的玉颈。淑女转头嫣然一笑,勾魂摄魄间,危机便起。
孙权猛地醒悟过来,慌慌张张夺门而出。门外不远处正是个莲池,他将那瓷瓶奋力一扔,水花残荷乱摇,自己看也不看,扭头逃回房中,心中起誓:
自此往后,必不为妖人所惑。
话又说回孙策。此人出身武将世家,自幼性格豪爽,为人仗义,曾颇受一众游侠少年追随;又兼膂力过人,骁勇善兵,人称江东“小霸王”。只是刚极易折,曾有人评他性格倨傲,不日必轻敌而死于匹夫之手。孙策浑然未曾放在心上,这不,听人说是围城时一人守着广陵王,折杀数十兵士,一晚上刀都换了四五把。
孙策那晚喝了不少酒,将弟弟送走后回房倒身便睡,一觉到天亮,醒来格外神清气爽,毫不头疼,且全然不记得前夜里说过些什么。
他略做些清洗后,简单用完早膳,便匆匆关上门,将行军时随身携带的包裹打开欣赏了一会儿:里边是个绸缎蝴蝶结和一条葱绿的薄纱裙,正是他出征和扮演广陵王妃时用的道具。
孙策将这些物什铺在行军图上,然后盘腿坐在案前,一手支着脑袋发了会儿呆,一时想起和广陵王共同守城时的某些回忆,脸一烫便忍不住笑起来;一时又想起袁氏明目张胆的欺人和袁长公子明里暗里的示威,那笑意又淡了下去。
他将最近发生的事和接下来要做的事在脑海里整理罗列了一番,略一思量,起身更衣,打算先去将广陵王的身份告诉父亲母亲。
走至堂前,孙坚和吴夫人正喝着茶,见孙策来了,面有不虞,但看在是自家儿子的份上,心里实则早已消了大半的气。
“父亲,母亲,广陵王就是大乔,与儿子心悦彼此。”
“咱们与广陵那儿,早晚都是一家人。”
孙坚和吴夫人听闻后,面面相觑地消化了一会儿,又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问了许多,例如广陵王为何与乔家有缘,又例如广陵王待百姓如何,待他如何,身边可有其他人,等等。
“她和乔家祖上有故。人家可是特意恢复女子打扮,走正门来找儿子的。” 玉玺是国之重宝,她好奇想看看也无可厚非,大不了她真的喜欢就抢来给她,死物而已,谁人单单凭它称雄?
“广陵王待百姓十足的好,广陵百姓在围城之战中全部力挺广陵王。”不肯力挺的都被我杀了。
“广陵王待儿子极好,身边也未有他人。”袁长公子即将是死人,不算他人。
二老听罢,皆点了点头。孙坚为能够和未来儿媳同盟而欣慰了许多,吴夫人则头疾全消,嗔笑道:“差点儿以为你这一去成了龙阳!那可叫我一眼相中的亲亲囡囡如何是好!如此看来,坊间的小道消息果然不可轻信。”
一家人散了误会,又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聊了许多。
“父亲下个月寿宴,我这便写信邀请广陵王赴宴!”孙策欢欢喜喜地出了门,又打算去将这事告诉弟弟妹妹。
孙尚香正在练习射箭,听闻后,耸耸肩:“很好啊!之后我去广陵玩时,有嫂嫂罩着!”啪!正中靶心。兄妹大喜。
至于孙权——他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这家亲生的,抑或是唯独自己的脑子出了点什么问题。无论家里人如何,他都始终对广陵王持有最高警惕。
不愧是绣衣校尉,天子利剑。能将这一切计划实施得如此天衣无缝,想必凭着那绣衣楼在孙家也混入了眼线,本事神通。
可惜竟不能收归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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