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一路日夜兼程地赶,跑死两匹马,终于在孙策头七的最后一天赶回了江东。他不记得自己这一路是怎么呼吸的,亲卫们强行搀着他灌水喝,求他吞些流食,在他翻着白眼要从马背上栽倒的时候扶住他,轮流照顾。
他也不记得自己晕过几回,吐过几回,恍惚间见到了许多人,奇形怪状地对他哭,跟他说话,有时听见他们喊“仲谋”、“二公子”,有时只见他们的嘴巴张张合合而全无声音。
孙策死时无头,吴夫人令工匠打造黄金头颅代替安葬,随附五联魂瓶与无数金银宝器。直到灵柩入土封墓,孙权都未发过一言,整个人形同呆傻,仿佛离了魂一般。吴夫人心痛之余,唯恐他出事,便请了许多巫师为他祈福祷唱,日日夜夜地守在他身边。
孙家只剩他和母妹了,各派势力虎视眈眈。他不能再出问题。
陆逊和周瑜常来看他,同他交代些话,可他耳中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所有前来探望的人都看着他叹气摇头,说这孙家的二公子失了魂魄,恐怕不堪重任,无法主持江东大局。
这一夜,不见有月,云层密布。
孙策的坟冢前幽寂旷静,萤火纷纷,树影重重,偶或有寒鸦宿鸟被脚步声惊起,翅膀掠过树梢,刷啦啦地一阵乱响,戚戚然疑似市井话本里孤魂野鬼出没的光景。
微暗的萤火照在墓碑上,照在孙权脸上,照在他死去的太阳所埋葬的土地上。太阳消逝了,身边的一切都是漆黑。
孙权跪在墓前,低头将自己腕上的一根红手链摘了下来。
记不得是多少年前,那时的他才能记事不久,大哥也不过是个孩子,正是带着他四处上蹿下跳、皮得跟猴一样的年纪。
一日,大哥陪母亲去了趟王母庙,回来时手上多了根红手链。那手链是拿大红棉麻绳交织着金丝细线编成的,中间串一颗晶莹圆润的白玉珠,煞是可爱。
他跑上前抱住大哥的腿,伸手去够那新奇的手链子。孙策将手链解下,用一根手指勾着在他眼前晃动,逗他踮起脚去抓,嘴角噙着笑看他。他抓了一会儿,恼了,站在原地不说话,抬头直勾勾地看着。
孙策见他气嘟嘟的模样,扶着膝盖半蹲下身,把手链放在手心里送到他跟前:“仲谋喜欢吗?喜欢的话,大哥就送给你!”
他有些不好意思收,将手背在身后,只拿一双眼睛溜溜地瞅着大哥。
孙策捏捏孙权的脸,同弟弟解释:“这红绳是母亲向王母求的,说是姻缘绳;这玉珠子也是那神仙降过福的,能保人平安。两样东西串在一起,就会让你——幸福美满。”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孙权的手从背后拽出来,把红手链给他系上:“母亲说你还小,就先给我求了一个。反正我也不信那些神神鬼鬼。若是假的,就当个手饰玩意;若是真的,我宁愿它保佑你。”
“对了,以后要是看见喜欢的姑娘,赶紧把这手链系到她手上。”孙策嘴上说着不信,却神神秘秘地凑近了,附在弟弟耳边讲悄悄话,“……把她套牢。”
孙权一下脸红了,孙策直身站起哈哈大笑,揉揉他的脑袋。庭院中,荼蘼花开得骄纵肆意,金色的阳光透过花枝倾洒下来,细碎地描在大哥身上,映得他仿若天神。
……
后来呢?后来的大哥,也一直都是他的神。
他是那样高大厉害,是战无不克的常胜将军,是孙家最夺目耀眼的太阳,照得自己总是自惭形秽,唯有奋力直追,才不至于显得太渺小,才能让所有人常常看见,才能让他时时重视。
……如今为什么只剩一副残躯,缩在没有阳光的冰冷地面之下?堂堂一代豪杰,为什么孤独地躺在金银成堆的墓室里,遭那未知的虫噬蛇咬、土埋水淹,落得个面目全非?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不是他抢走了大哥的平安与姻缘,是不是他害了大哥,叫他不得幸福美满?如今他混得这般落魄模样,一定是大哥生气,有意惩罚他——他知道孙策不会,但他宁可折磨自己,然后当作是这样。否则魂魄永无安宁之日。
他要把手链还给大哥。
……他已经没有想要送手链的女子了。
原先或许有一个,但今后不会有了。
孙权轻轻地将红手链放在墓碑前,好像生怕惊扰了大哥沉睡的灵魂。然后,以跪拜之姿匍匐在地,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
起不了身,这辈子都在兄长面前,起不了身。
他以为自己这些天已哭够了,却不料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心中绞痛,如坠炼狱。
他逼自己回想着,大哥遇刺前,遇刺时,遇刺后,他都在干些什么鬼迷心窍的混账事。哈!他居然无耻地喜欢上大哥的女人,为她哭哭啼啼、赴汤蹈火;被她踩着脸呼来唤去,内心还要窃喜——尽管说,于他而言,这梦不到求不得的美事,于她只是一时兴起的逗弄,甚至懒得过一下脑子。
……可那时在狱中,他是真的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