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语突然后悔这样贸然跟进来,刚想随宫人们退到殿外,却听得秦王政道:“阿桑,你留下罢。”
她四顾了一番,只能悄立于一侧。
君臣二人对面落座,嬴政这才又继续道:“大灾过后有大疫,寡人本该早就想到的。”他面露自责之色,“此次仍依秦律,凡染疫之人,当迁疬所,以防蔓延毒害更多的人。”
此话说完,嬴政表情甚恭地问道:“不知仲父如何看?”
吕不韦慢捋鬓须,“君上所言极是,臣已命冯去疾全权处理此事。现在咸阳之疫,未见十分要紧,还请君上安心。”
嬴政郑重地交代道:“仲父莫要只顾谈驱疫之事,倒是把救饥之事都耽搁了。”
“臣今日来见君上,便为此事。”
“仲父请言!”
“如今仓廪空虚,只能向他国买粮,然,所集之资不足,恐难以救万民。臣日思夜想,忽然想到一计。不如,若有百姓纳粟千石,则赏他拜爵一级。以此征集粮食,或许可解燃眉之急。”
吕不韦不急不缓地说着,桑语在一旁听得认真,此时更是在心里嘀咕。
平民缴纳粮食一千石,就命他当最低级的官员。
这的确是应急之举,可以在短时间内筹资救灾。
然而,后世有人对此事的评价是:卖官鬻爵由此滥觞。
果然,历史是偶然事件的累积,却也是必然的结果。
桑语就这么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着,浑然没有意识到,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了她身上。
嬴政抬起眼,道:“秦自商君变法以来,便是按功受爵。纳粟拜爵,绝非《秦律》所允许。寡人身为秦王,仲父身为秦相,定然需谨遵祖训。若是轻易变动,恐宗室多生责难之言。”
“君上!”吕不韦身子直起,语气依旧沉稳,“君上是刚从宫外回来吧?”他说着,眼睛有意无意地向桑语瞥去。
嬴政只略点点头。
“君上,那些饿死的、病死的尸体,都是你的子民!难道你要抛弃他们,或是任他们逃往关东六国吗?”
嬴政被问得沉默了,最后却只是摇摇头。
吕不韦微微地叹了口气,似无奈又似有意,“吕某不过一介商贾,而今却忝居相邦之位,皆因先王的知遇之恩。吕某无以相报君恩,只要君上首肯,臣愿以此命赴国忧。”
嬴政端起手边的凉水,抿了一小口,就又搁下了。
“夜深了,仲父也乏了吧,不如先回去歇息!”
吕不韦告辞起身,嬴政又道:“寡人明日会召集朝会,俟众臣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殿中静了好一会儿,此刻的桑语站得有些累了,悄悄将背靠在墙边上,这时陡然听到嬴政声音响起:
“你有何见解?”
桑语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不胜惶恐道:“君上恕罪!我,我虽然肩膀上长了颗脑袋,但没什么脑子,哪敢谈什么见解。”
“寡人想听你说。”
“君上……”
嬴政冷声打断她的话,“若当真是无用之人,寡人也不必留你了!”
桑语终是无可奈何,只能开口道:“蝗虫为害,禾稼无收,此乃饥荒的主要原因。然而,还有其他原因,那就是农户本无余粮。地里虽然没有粮食,但是,该交的赋税,他们又怎敢缺呢?”
“‘农有余食,则薄燕于岁’。此话真的对吗?现在都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动弹,的确无法安逸于享乐。但若是邻国大军压境,君上又该如何应对?”
“君上方才也看到了,有人想要以我为食。我不怪他们,他们只是太饿了。卖儿鬻女的都有,何况我这么一个外人。”
“如今诸侯纷争,东方六国对秦虎视眈眈。趁你病,要你命,这是所有敌国的必然思路。若是一味地僵守条令,恐怕会万劫不复。吕相邦是个商人,最擅长的就是顺势而为。如今就现实而言,只要可以让灾民有口饭吃,就是良策!”
桑语一口气把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末了真的觉得有些口渴了。直至说完,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她才意识到自己话多了些。
嬴政脸色变了。
他的沉默让桑语不安。
若是真的讲究起来,有些话实在是大不敬——但凡秦王政气度小点,她的脑袋立刻可以搬家了,她就得连夜排队喝孟婆汤去。
嬴政最终缓缓开口:“你,可曾去过邯郸?”
“不曾去过。”
桑语想都没想,肯定地摇摇头。
嬴政眼中波澜微起,似是喃喃道:“没去过,就没去过吧。”
命人将桑语带下去休息后,他留意到了案上的一卷竹简。他将竹简细细摊开,眉头顿时拧成了一团。
这竹简,是吕不韦有意留下的,是份报告灾情的文书。
二人的那些话交杂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