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号啕大哭的样子,在我记忆中仅有一次,就是我们重逢的那天。后来,直到她死去,我再也没见过她肆无忌惮哭泣的样子。
我的津轻死的时候,横滨没有下雨,但那天是闷热的。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流了泪,整个身体好像因为热气胀大了一倍,一切都是钝感的,就连她血流满面躺在我怀里,我也像被麻痹了一样,大脑发胀,胸前空荡荡的,但肩膀又沉重得抬不起来。她最后说了什么吗?好像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从那之后,我开始做梦。
我们一开始并不说话,我看着她,她把我当一个透明人,只做自己的事。后来有一次,我忍不住朝她搭了话,她像是才注意到有我在一样,听到我的呼唤,回过头应答我。那故作惊讶的样子让我恍然,她走到我身边,我伸手抱住她,为何过去三年的相伴都没有这一个拥抱来的深刻?我不知道,关于她,我总是有那么多不知道的事。我的睡眠质量堪忧,做梦的时候更是少得可怜,但只要我想见她,她就会来到那条河边,仿佛她并没有离开我,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
可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她死了,什么都没留给我。不,或许留下了一个,她在我的心脏里种了一颗种子。这两年,它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我不知道它最终会结出什么,还是枯死在这片瘠土上。
至于津轻,我尚不知该如何说。但我感激那个夜晚,我和她聊了很久,也说了许多,将那些不曾坦白倾诉的话语都讲给了对方,错位的感情在被接住的一刻找到了平衡。她背负着死亡的重量,正如我要承担津轻的灵魂,我们只是朝圣路上的同行之人,注定抵达不同的终点。爱只存在于“太宰治”与“津轻”之中,却无关我与她。
窗外的雾气逐渐散去,暗绿色的平原连着远处的丘陵铺成茫茫一片,在更远的天边有一条丝带般浅橙色的薄云。
这个夜晚将要结束。
太宰喝完最后一点可可,放下水杯说,
“我打算让敦君去送信了。”
津轻问,
“什么时候?”
“明天。”
她吸了一口气,回答,
“我知道了。”
“那么,晚安。”
“晚安。”
太宰起身走到门口,刚要开门,又停下来,回过头呼唤,
“津轻。”
“嗯?”
“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自己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津轻愣住,被灯光照出的影子在她身后生长,仿佛回忆织出的茧,太宰站在黑暗里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声音轻巧得像一声锁开,
“记得。”
——如果岁月流转,声音传达
——如果能够再次轮回转世
“请让我立刻去见他吧。”
残阳下的最后一声蝉鸣,此刻无比清晰地在我脑海中回响。
我放下看完的书,伸手按摩自己一夜未歇的眼睛。我已经有一阵没有回想上辈子(如果能这么算的话)的事了,死神的呼吸如今已不再如影随行,但濒死的恐惧仍然会让我心悸。我一边揉捏着眉心,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是不是某个神明真的听到了我最后的愿望,随手就将我丢进了这里。
太宰坐在对面奋笔疾书。他从上车开始就一直摆弄着在车站买的纸和笔,之后不知道得了什么灵感,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中途发了次疯把一堆心血全部塞进垃圾桶,起身跑去了洗手间。我把那团纸球捡出来,整理好放在桌上,继续看我的书。太宰最近偶尔会像这样,突然间情绪失控,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给他时间自己待着行。过了一会儿,他回了位,衣领和头发都有打湿的痕迹,坐着思考了几分钟,又开始写。
我继续观察了一下,确认没有问题后便松了口气。
他写得很专注,仿佛有绿色的苔藓在他周身生长攀缘,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潮湿的生机。
如此令人安心的模样,让我忍不住回想那个闷热的、差点成为句点的下午。
津轻正朝着Lupin酒馆的方向飞奔。
她从早上就开始心神不宁。今天是个晴天,但午后下了场雨,将本就闷热的天气变得更让人烦躁。津轻知道今天会有大事发生,但周围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运转着,倒让她的焦虑显得有些神经兮兮,于是她索性把自己关进办公室埋头工作。直到傍晚,□□的大门被芥川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攻破之后,津轻趁着四下混乱乘电梯去了顶楼,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心想着“果然如此”,没有丝毫犹豫,转头就朝着那唯一的目的地奔去。
踩着城市的影子穿过一个又一个路口,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津轻终于看见太宰。他正从Lupin往外走,面无表情地踏上酒馆门外最后一道台阶,又往前了几步,走出小巷的阴处,夕阳像雨水一样淋湿了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