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这半日闲暇,清操开始忙碌起来,她又回到太乐署的那间小室,不是谱乐,便是调琴,要么就是修缮乐器,紧赶慢赶,总算在禘祫之祭前修缮完成四曲。
太乐署遂报太常寺,又与祠部合议,最终确定太祖献武皇帝神室奏《始基》之乐,世宗文襄皇帝神室奏《文德》之乐,高祖文宣皇帝神室奏《文正》之乐,肃宗孝昭皇帝神室奏《文明》之乐。①
然而,祭礼尚未开始,北宫就传来了娄太后病重的消息。
娄太后躺在北宫的床榻上,她的脸枯黄,唇无色,整个人颤抖着,便似深秋银杏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
床边跪了满堂的儿孙,她望着他们,似乎能从他们的五官中拼凑出那个伟岸男子模样——冬郎的颧骨像他,百年的鼻子像他,步落稽的嘴巴像他……
至于眼睛……她的目光略过这些孩子,猛然想起了她的女儿,阿泫的眼睛最是像他……
“阿泫……阿泫不在吗?”
高湛站在母亲身边,他的神色不甚悲伤,甚至有些不耐烦,道:“家家忘了吗?阿姐已入空门。”
“是的,她不愿再见我了……可是……我还是想见见她……”她终于在一大人群中看到了孝瓘。
“长恭,你来,来这边……”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仿佛她口中的“长恭”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然而即便是小时候,孝瓘也从未听她这样呼唤过自己。
诸人分散开,给孝瓘让出一条路,孝瓘来到太后近前,先行了叩拜礼。
“好孩子,你不是跟我说,你宁可玉牒除名,也想要娶猗猗吗?我答应你了,我也答应了阿泫了,要保护好猗猗。所以,我同意这桩婚事!你去帮我跟阿泫说,我同意了……好不好?”
与此前杀伐决断的大齐太后不同,现在的娄氏像极了慈爱的祖母。
孝瓘僵在原地,仿佛一道霹雳灼开旧伤,他望着太后,没有回话,只是冷冷扯了扯嘴角。
高湛俯身在孝瓘耳边道:“你去趟明女庵,请长公主来与太后见上一面,跟她说,也仅此一面了。”
孝瓘称了声“诺。”,便起身往门外去。
孝瓘出门后不久,娄太后突然失了神智,她盯着空中的某个定点,大叫起来:“看,我的衣服都飘起来了,是他?还是天神?要接我去了……”
高湛无奈的叹了口气,先是给侍立在旁的巫傩使了个眼色,那些巫傩赶忙上前道:“太后或可改姓石,衣服便不会飘起来了……”②
“哦……好吧……”娄太后安静下来,似乎听得懂,又似乎听不懂,只是呼喊着,“把人都给我赶出去……全部……赶出去……”
高湛只得依言遣散了众人,宫中仅剩他们母子。
过了许久,娄太后的神智终于清醒了一些,突然开口说道:
“步落稽……你过来……”
高湛往前凑了几步。
娄太后凝视着高湛,面容恢复了往昔的冷酷,“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你六兄做过的事……”
高湛心中有些发慌,不过看了看病榻上垂死的母亲,稳下心神道:
“家家从哪里听说的?步六孤氏?还是……”
高湛眯了眯眼睛,“家家怎么没有治我的罪呢?他们……兄兄的亲朋故友,那些六镇的老东西,一个个的,还是很听你的话呀……”
“因为我不想让大齐出现一位幼主!”娄太后死死地盯住高湛,“我今天跟你说这番话,不是为了治你的罪,是希望你也要有这样的觉悟!”
高湛笑了,从微笑到大笑,最后笑得流出了眼泪。
“我偷听过你和六兄的对话。你怪他缢死了济南王,你想把后人的杀戮统统归咎到他的身上。可是,家家……”
他凑到娄太后耳边,轻声道,“明明是你想离权力近一点,是你舍不得太后之位,兄终弟及……是你让每一个高氏子孙看到了登临帝尊的可能,是你让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满了亲人的鲜血!而你,又有何面目去见父皇?”
“你死之后……”他望着瞪大双眼、茫然无措的母亲继续说,“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再度发生!”
孝瓘牵着重霜,站在方山脚下。
他把缰绳交给侍从,让他们候在这里,尉相愿抚剑欲随,却被孝瓘止了。
“明女庵是庵堂,我自己都不便进入,带着你们更不方便。”见尉相愿还想说什么,就又道,“我从小就在这里射神兽,抢金带,还能走丢了不成?”
他的确每年都来这里却霜,但这是他第一次在四月进山。
弯折的山路,铺满了肃肃的花絮,远处的青山与近处绿水,构成了一幅明丽的画卷,这般充满生机的景色,着实不像一条通往悲伤的路。
然而愈往山上爬,风就变得愈加清冽。孝瓘刚登山顶,眼见最后一丝日影隐没于天际,浓稠的夜幕袭来,孝瓘才刚出了一身汗,瞬间化作寒意浸回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