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前,我递给车夫一块钱车费,说不必找了。他高兴得连连道谢,几乎就要给我磕头。
呵,北平不愧是六朝古都礼数周全的很,一点小事也值得跪来跪去?
一向人模狗样只会握手作揖的“文明人”祝二公子面上竟有些发热,逃也似的走了。
东安市场位于繁华的王府井大街,是北平最具规模、最有名的市场之一,连我这个外地人也颇有耳闻。
只见正门当中是一处卖花的摊子,我随手要了两朵百合花。再往里走蜜饯铺子、皮鞋店、水果摊、照相馆、首饰店、咖啡馆、茶馆林林总总,十分齐全。
我绕过一个拐角,抬头便看到二楼一块醒目的匾额“中兴茶楼”。
站在街边摸了摸口袋,我掏出一支烟点燃,可等到一支抽完也没有勇气上楼。
我在东安市场东游西逛,不一小会儿就买好了两条毛巾两件毛呢外套。转身潇洒地迈入一家皮鞋店,店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和鞋油的味道,一个西洋鞋匠笑嘻嘻招呼:“How can I help you?”
我两眼一黑,要了亲命了!
在上海也不知逛过多少英吉利手表店、美利坚鞋店,一般洋人开店要么说中国话要么雇中国伙计,这家怎就他一人?
“Five,栓Q。”我搜刮着肚子里仅有的那点洋墨水,努力维持着沪上祝二爷洋气的人设。
店里落针可闻。
鞋匠火速收了笑容摊了摊手。只听一阵门帘响,一个藕荷色旗袍的年轻姑娘走进来:“Let me help with translation.”
来人尖尖瓜子脸,明眸皓齿,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顾盼神飞。
谭家大小姐谭雨蝶,其父在国府担任要职,早年祝家风头正盛时祝老太爷与谭家老爷偶然相识颇为投契,为两家定下娃娃亲。
我飞快把手里的东西搁在一边,心虚地上前招呼:“谭大小姐......”
“祝二公子没空喝茶倒先来买鞋?”姑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开了口。
我硬着头皮答:“我不爱喝茶,采买些东西就赶回去办事。”
“祝二公子竟也有要事?”谭雨蝶抱着双臂倚在柜台边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话里话外半分不让,“不爱喝茶饭总要吃吧?不知我谭家可有荣幸招待一二?”
好一个“竟也有要事”!可知连雨蝶也把我当作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吗?
我只觉得更加难堪,硬生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自是有的。”
谭雨蝶抬眼,面露嘲讽:“祝二公子事忙,不知几时能来啊?这次是缺鞋,下次可是缺袜?”
“没,这礼拜天就来!”从小到大,对上这女人我只有吃瘪的份儿。
她满意点头:“王公馆那边我做翻译时也常有来往,不然改天去坐坐也不错。你说呢?”
她怎知我在姑妈家落脚?消息灵通得有些古怪。
可惜我一心只想快些离开此地,寻了个由头扭头就走,一幅失魂落魄的狼狈样。
走出东安市场不久,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我身上,明明一早还很好的天气这会儿竟下起了太阳雨。
谭家是外交世家但人丁不旺,到这一代就只有谭雨蝶一个女儿,自小假充男儿教养爱如珍宝。此前谭家老爷谭章在上海公干,雨蝶常来祝家玩耍,与祝家人相处得其乐融融。
还记得贪玩的我背着大人在公园池塘边钓龙虾,她虽怕水但跟着我挖泥鳅,身上的小裙子也弄得灰扑扑的。
如今我们长大了,我还是那个身无长技的混小子,她却已从教会学校顺利毕业精通多国语言,成为国府聘请的首位女翻译官。
我们终究,还是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再无交集。